芬可拉姆·亚蒂。
国王走过破败的城池,城中心是随意堆置的一些桌椅家具,孤零零的矗立于废墟中。他走上前,弯腰扫去高背椅上的浮灰,将手边一百多年前的沉年血茶筛去碎叶,透过纱网注入骨瓷杯中,轻轻放在盏台上,随后落座,往后靠在软垫椅背上。
“许久不见,芬可拉姆。带来了一点血浆奶酪和焦糖饼干,还有我为你挑选的一本书。”
坐在对面的男人此时才合上了手中的厚书,抬起的脸孔带着笑意,垂落于背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色泽如蒙尘红宝石。
“许久不见,修沃斯。谢谢。”
芬可拉姆·亚蒂成为血族,是第三纪元的事情,当年他十六岁。
第三纪元,是个无限制的拥吮的时代。数量庞大到爆炸的新血族涌入依布乌海,多数是已经具备思考能力或是适应诺丹罗尔的成人,现实的人。
什么是现实?
苏路曼王曾经愤怒问过:“什么是现实?”
新血族咧着嘴笑答:“在诺丹罗尔,小孩子也会问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大人们只要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现实。”
“我活了近两个纪元!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实就是欺骗、尔虞我诈、残酷漠视,我的国土上没有这些东西!依布乌海的现实,是理想与希望。”
“是的,血族之王,依布乌海温柔得就像一场梦,但是梦总会醒的,一直沉睡下去,那叫死亡。”
苏路曼王觉得自己三观都要被颠覆了,烦躁地甩了一桌子的文书后,决定出去静静。
当年的芬可城容纳了巨量的新血族,街道吵吵嚷嚷,大部分血族都光着脚板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吆喝着畅饮鲜血,石板上流淌着无数条污痕。
新血族个个都是心花怒放,走路都带着高人一等的睥睨,漫长的生命、无需担心的血液供应、稳定的王国……如果不是女性血族太过稀少,他们会更热血沸腾。
众多新血族过着寄生虫般的美梦,对于王城发出的“申请学院接受教育”的号令不置一词。原居血族数量比例太小,仅仅够收养一部分的幼年新血族,更多的成年新血族拒绝被监护,他们在芬可城如癞皮狗,饿了去闹市扫荡新鲜血液,烦了就公然推搡斗殴,毫无章法。
“我们也是依布乌海的子民,血族让我们变成怪物,还管我们这样那样?凭什么?”
“滚蛋!想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我在诺丹罗尔都没人敢管!依布乌海还这么大规矩?”
“食物不是人类血液吗?为什么不杀回去?我有好多仇家在诺丹罗尔呢!我带你们去杀人!很多人!”
触目惊心。
这时候的某个十六岁红发少年——芬可拉姆还是个跑腿的脏孩子,他在诺丹罗尔是个木匠学徒,在依布乌海还是找了个木匠当学徒。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也许我一辈子就要跟木头打交道啦,我一定会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木匠!”……因为言辞修养不太过关,所以每次想表达自己强烈愿望时,只会重复着某个词。
芬可拉姆确实是个很好的学徒,他辛勤地跟着老师刨木头、切割轮廓、磨砂板面、锤钉子;但是与其他学徒不同的是,他是极少数申请了欧柏学院的新血族之一。
当年的欧柏学院,还不曾分裂出金斧之院,由于原居血族对于新血族的极端不认可,学院中派系也分化严重。就算是平常的一次舞剧演出,也挑起两派争斗的暗火。
“芬可拉姆,你去偷点你老师的木料,做出些小玩意,让那帮本土的家伙们瞧瞧!”负责排练的学生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不耐烦道,“快点快点,明天就要!”
芬可拉姆握紧了手中的钻子:“我不会。”
“你不会什么?不会偷?还是不会做?我教教你现实,你这样以后没办法生存的,油滑一点,你老师发现赖在别人身上不就好了!”
“……”
“就当你答应了,你不想我们新血族赢吗?那边的家伙们可是个个高傲的很,你不想在这里混,趁早滚出学院吧!”
第二天,芬可拉姆背来了一个麻布袋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件又一件木制品,依次摆放在地上,碰歪了的不厌其烦地摆正。
有人不耐地大叫:“不要浪费时间好不好?不能直接倒吗?”
芬可拉姆充耳不闻,等全部弄好后,将袋子折叠好握在手上,鼓起勇气道:“就,就是这些。”
领头学生有些嫌恶地扯了扯嘴角:“好丑啊。”
哄笑声顿时四起,舞剧演员们忙着上台,所有人都笑着站到自己的位置,将地上整整齐齐的木制品踢乱了,这些小东西本来就是可有可无,既然丑了就不要了,反正也没影响。
芬可拉姆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们每一个漠视或嘲弄的脸,喉咙中像是被割了一刀,流出辛酸的血,往上逆流,辣得他呼吸困难。
世间每一件成品都是不容易的事情,画匠的每一笔都是心血,木匠的每一锤也都是心血,心血是一样的,伤害也是一样的。
芬可拉姆离开了舞剧后台,抱走了他耗费了整整一个通宵做出来的东西,蹲在了芬可城外,痀偻着背,像是一条流浪的狗。
“你好,这些是你做的么?”
芬可拉姆怔了一下,发觉对面是在跟自己说话,迟疑了半晌才抬头:“……你是?”
“修沃斯,我们应该是校友。”穿着深红校服的血族捡起一个掉落在地的木制品,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做得真有创意,我猜这个是猴子?”
芬可拉姆耷拉着脑袋,憋住眼眶里的涩痛,过了很久,才迷茫又酸楚的,问出个丝毫不搭界的问题:“现实……是什么?”
修沃斯声音柔和:“现实就是现实。”
芬可拉姆的嗓音颤抖:“就是……这样了吗?”
修沃斯有些诧异,随后上前将手搭在他瘦弱的肩上:“现实就是理想和希望,所以在这里,无论飓风还是暴雨,都会避开它的荣光。”
“可他们说现实不是这样……”
修沃斯轻轻笑了:“你是说诺丹罗尔?在那个地方,现实或许不同,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否认人性的光辉,就算现实将它掩埋,却永不熄灭。”
修沃斯将木制品轻轻贴在自己心口,然后递还给了芬可拉姆:“愿你初心勿改。”
现实不重要,因为它一直都在变;重要的是你的心,是否如初珍贵。
泛黄褶皱的记忆中,红发的少年靠着有些破败的高耸城墙,望着拥挤嘈杂的城门。
忽然他带着朝气跳跃起来,仰望着天空,像是要将整个星空纳入怀中:“这个城的名字跟我的好像,那我决定了,我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我要这个城跟王城一样美丽安宁!”
他的眼角是希望的红。
然而最终,这点红色化作死亡烽火,燃烧了整个依布乌海。
☆、床腿
年轻的梦想明媚而蓬勃,修沃斯望着在城墙下充满勇气的少年,忽然微笑:“跟一座城说这种话,你怎么不跟女孩子说?”
十六岁的芬可拉姆挠了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还没碰到喜欢的女孩子呀。”
战火涤荡过去近三个纪元,英雄碑上的痕迹早已模糊成灰,曾经的繁荣不再。
在这片广袤的废墟之上,国王重新忆起那个问题:“那么有魄力的话,你怎么不跟女孩子说?”
芬可拉姆沉默了很久,笑容沧桑疲倦:“若我丢了一个女孩,我或许就不能陪在她身边了;但是如果我弄丢的是一座城,我还可以陪着它,一起荒老。”
… …
依布乌海,欧柏学院。
安瑞一边勤奋铲地一边挥汗如雨,脱了围巾都搭在了克维尔顿的头上。克维尔顿蹲坐在旁边,咬着杯沿,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对于光看着安瑞劳动,她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思量了半天,还是带起了一个话题:“你刚刚说《遗迹探寻》那门课有野外旅行……是去干什么呀?”
“你修过战争史吗?”
“没有。”
“反正你以后也要知道的,第四纪元有一场很大的浩劫,我爸妈经历过,但很少提起这个,叫做贝烈梅之战。”安瑞换了只手铲地,抬头看她,“第五纪元的依布乌海是在废墟之上建起的,所以有非常多的遗迹,除了九个封锁遗迹不能触碰,其他都是可以开放的,只要能找到它们。”
“为什么还有九个不能碰?”
“因为是被王封锁的。”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下,然后很义正言辞地反驳:“修沃斯有时候做的事也是不对的!”
安瑞惊讶盯了她半晌,又啊了一声,有些意外:“怎么了?王做错过什么事情吗?”
“有啊,”克维尔顿又沮丧又烦躁,垂头抖了下耳朵,“他不让我跟他睡觉了。”
安瑞:“……”
喂这很正常好吧!你都多大了啊殿下!
克维尔顿觉得很不正常,自从很久之前那次巡海日发生的事情后,她抱着枕头过去,就在国王寝殿安了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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