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道:“你送我的朱砂墨我带在身上,你觉得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很喜欢,只是太贵重的东西,要若无其事地收下,却有些不符合我的个性。”弯了眼睛问他,“这次下江南,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就当是我的回礼,好不好?”
他渐渐恢复了从容,眉眼舒展开,唇角含笑,轻道:“殿下说的话,可要算数。”
我向他伸出一个小指头,挑眉道:“本公主什么时候食言过?”
他笑意更深,亦从马上递来一只小指,同我的小指碰了碰。
我又冲他笑了笑,才重新回到车内坐定,听他语调如常地道:“距离前方的驿站还需一个时辰,臣先行一步,殿下若有不适之处,可差人喊臣一声。”
马蹄声从车马旁远去,在车轱辘的转动声中,婳婳握紧了我的手。
她似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没说,良久,才听她感叹了一句:“快到驿站吧,奴婢都饿了。”又问我,“殿下你饿了吗?”
浩浩荡荡的车队临近傍晚才在沿途的第一个驿馆停靠,经历了一夜休整,第二日天不亮就又浩浩荡荡地沿官道进发。然而与此同时,在晨光熹微中,却有另外一小队人马从驿站的后门悄悄出发,弃了官道,径直朝南而去。
我坐在比之前宽敞却明显不如之前奢华的马车中,问对面一身锦绣华服的青年男子:“皇兄既然想微服私访,又何必搞出那么大的阵仗,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圣上要下江南了。”
男子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凤眸轻眯着:“朕这么做,一为了让太后放心,二为了让那些老顽固放心。昨日离京时,你没看他们,恨不得十八里相送,若是让他们知道朕不愿按他们规划的路线走,还能同意放朕出宫吗……”
我想了想,问他:“这么说,若是大臣们说什么也不同意放皇兄出宫,皇兄是打算好好在宫中待着了?”
云辞一挑眉头:“朕为什么要听他们的?”
我扯了扯嘴角,所以大臣们的意见根本没用好吗……
耳畔又响起他抱怨的语气:“朕就是不愿听他们啰嗦,尤其是李相,越老越顽固,他自己顽固也便罢了,生了个儿子比他还顽固。朕为了逼李何给朕当替身,差点把他的头给砍了……”
大约是看到我茫然,坐在云辞身畔的沈初开口提点:“李相的第三子李何在兵部任侍郎,身形跟圣上差不多,容貌也有些神似。”
我恍然了悟。此时,这位李侍郎应当正穿着龙袍,正襟危坐于天子的马车中。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将接受当地官吏的三跪九叩和热情招待。
我揣测了一下这位李侍郎所经受的心理折磨,不禁万分同情,但是也得益于他的牺牲,换来我们这一行人的自在,便又觉得他的牺牲很有必要。
如今我们这辆马车上,只有皇兄,沈初,我,还有婳婳。谨慎起见,还有一位医官紧随在后面。再加上几个信得过的御前侍卫,统共不过十几人。
我望着对面的两个青年。
一位虽本着他以为的低调的原则换了一身常服,可是瞧那织锦的面料,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能穿得起的,手上的玉扳指也价值不菲,头顶束发的白玉冠,亦格外地贵气逼人。我默默地将目光移到他身畔端坐的另一位身上——
墨发几缕,随意落在肩头,一双幽深的眸子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漠然,可往深处瞧,却瞧出些温度来。分明一袭寻常的白衣,唯一的装饰也不过是腰间一枚双鱼玉佩,放在他那里却并不显得寒碜。
当然,有可能是他深谙低调这个词的意思。
我才不信他沈初会有什么不讲究的地方,他的不讲究,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暗自以为,他的这一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喧宾夺主之嫌。
将面前这二人看着,越久,就越觉得这二人委实养眼。
我随口问沈初:“沈大人家在扬州,一定对扬州很熟。我方才想起虚渡师父圆寂前,曾提起扬州城北郊的一座古寺,但,寺名却被我忘记了。”
沈初略微沉思,道:“殿下说的想必是栖灵寺,若殿下有兴趣,臣可带殿下去寺中一观。”
我自是欣然应好,旁边的婳婳递给我一个满意的眼神。
云辞抬头看我一眼,道:“你二人一个大人,一个殿下,说起话来累不累,既然是微服出游,便不要遵那些虚礼。”
沈初道:“圣上的意思是?”
云辞懒洋洋举起手中折扇,点一下我道:“从现在起,你便只是岫岫,朕像小时候那样,称你一声岫妹,你还是喊朕二哥,至于沈卿家,朕称你一声聿修你不介意吧?”
沈初从善如流地答应:“圣上想称臣什么,自然可以称臣什么。”
云辞一蹙眉,道:“从现在起,我便不再是圣上,回京之前,你们都不要同我有君臣之礼。”
我笑:“二哥话虽如此,却给沈大人出了个难题,难道让沈大人与二哥称兄道弟吗?”
云辞将折扇往手中一收,道:“有何不可?”
他一句话说的颇为率性,眉宇间却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气。
我看一眼沈初,听他道:“君臣之礼可以不顾,主仆之礼却恕臣不敢逾越,在外,臣对圣上当以云公子相称。”
云辞啧了一声,露出扫兴的表情:“没发现你也这般的迂腐。”
我道:“二哥别为难沈大人。”
沈初轻笑,将那张俊秀的脸转向我:“殿下已对圣上改了口,却不对臣改口吗?”
我听后笑容僵了僵,看到面前的男子目色幽深地望着我。
聿修这两个字委实喊不出口,这里又已有一个公子,思虑片刻,才稳妥地唤道:“沈大哥。”
男子听后,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开口道:“岫姑娘。”
我们这一路上的行程全由沈初安排,这个人看上去温温吞吞,行事却一点也不温吞,尤其是花钱从不手软。每到一处,吃穿用度都依最好的标准。云辞被他照顾得一百个满意,不止一次为自己挑沈初作陪同的英明决定而感动。
这一天晚上,我们来到清泉郡,宿在郡中最大的灵泉客栈。行路途中,偶闻此处的温泉闻名乡里,便临时改了路线。好在已到泗州境内,同楚州只隔了一条河。
这几日,人还未到扬州,便已有些疲顿不想朝前走,正好借这里的温泉养养精神。
泡完温泉,婳婳心满意足地回房睡觉,我则趁着明月皎洁,清风徐徐,爬上屋顶,观朗月疏星。
不知何时身边悄然坐下一个人,回头看,是沈初。
听他唤了一声长梨,然后语调清浅地发问:“赏月?”
这些日子,旁边有人的时候,他唤我岫姑娘,没别人的时候,他唤我长梨。
我道:“晒月光。”
月光凉如水,照得大地一片白。
又好奇问他:“你怎么找上来了?”
他玩笑道:“掐指一算,有姑娘深夜不眠,孤身在屋顶晒月光,遂上来调戏,不知姑娘能否给在下一个调戏的机会?”
我大惊:“沈初你竟然学会开玩笑了!”
他挑起一边的眉:“不是玩笑。”
我抱膝看着他,道:“嗳,说正经的,我刚还在想,你每年都在千佛寺住上几个月,究竟是去做什么的?还有,我第一次见你,那些追杀你的人又是谁派去的?他们现在还在杀你吗?”
他看我一眼,问我:“想听?”
我点了点头,他淡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去看头顶的月亮,语调如水:“我的三个弟弟,每一个都想我早些死,好接替家中的产业。”
我的身形微颤,听他接着道:“少时体弱多病,每大病一场,父母便为我捐一座佛寺,楚州境内托我之福,至今已多了数十座宝刹。但,生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们以为我熬不过这个冬天,那么这个冬天,他们便会消停一些。我九岁那年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的病便没有好过。”他说到这里笑笑,“这些年,他们大约是见我还没死成,便有些按捺不住,连雇凶杀人这样低劣的手段,竟都拿到台面上来。好歹是同根兄弟,我每年到千佛寺,为他们上柱香,也算帮他们积些阴德。”
我默了默,轻声道:“其实,你只要将他们要的给他们,便能帮他们解脱,你自己也可以解脱……”
他淡声道:“长梨,钱财同名利一般,皆是身外物。但是许多年前,我曾立誓,在阳寿的尽头要以自身济世,若无法济世,能济一个人也好。而我的这一世,偏偏除了钱财之外别无长物,我便只好将它牢牢抓住。”
我将他的话细思一番,觉出不对来,不由得问他:“可我记得,你并不信佛,又为何对救济众生这般执着……”
他侧脸看我,目光清冷如同月光。
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长梨,你可信有前世?”
我的心思一晃,想想自己那些关于前世的梦,不由得苦笑:“前世?便是有又如何?前世有前世的悲欢,可我总不会再回到从前了……”
他听后,沉默半晌,突然低叹一声:“前世有前世的悲欢,今生,亦有今生要历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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