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头,亲吻我的指尖:“梨儿,你怎知我杀了他?”
沈初语气浅淡:“你怎知我杀了他?”
我的指尖一颤,心里刚刚泛起微小的期待,就被他的下句话无情浇熄:“我早说过,无论生死,都是他的天命。”
我一时失神,呆坐在那里。
第二日天气稍佳,沈初陪我去看傀儡戏,看着台上的提线傀儡如真人一般,饮酒唱歌吹笙,台底下的众人纷纷拍手叫好,我听周围的人叫好,便也叫声好,听周围的人拍手,也抬手轻拍两下。台上在讲什么故事,我其实不大晓得,只是含糊觉得,做一个傀儡也没有什么不好,喜怒哀乐都由别人安排,到精彩之处,还有人为自己叫好。
我不识得路,戏终散场,任由沈初握住我的手,他走到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他停下来,我也停下来。
他道:“梨儿,前方有捏泥人的,我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我点一点头:“好。”
停在卖泥人的摊贩处,他拿起一对泥人,询问我的意见:“梨儿喜不喜欢?”
我看了一会儿,点头:“金童玉女,甚好。”
将那对泥人买下,他重新捞起我的手,道:“走了甚久,梨儿饿不饿?”看到我轻轻点头,于是询问卖泥人的小贩,“附近可有干净些的食肆?”
小贩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他温声道谢,拉着我朝前走:“明日即要启程回京,与赵将军和李大人会和之后,便要顾忌着君臣之礼,难有机会同梨儿这般悠闲自在……”
我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的脚步顿下,唤我的名字:“梨儿。”
我抬头看向他,想要问他为什么突然停下,可是浑身倦怠,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于是等在那里。
他垂头看我,眉头微蹙:“你莫不是打算一直这般下去?”
我看了他一会儿,想要开口说句什么,可是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叫卖声,就将想说的话给抛在了脑后,撒开他的手,径自朝叫卖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他抬脚跟上来,声音有些沉:“梨儿,你是要去哪里?”
我不理会他语气里的不悦,行出十好几步,才行到卖糖葫芦的地方站定,听那小贩操着凉州口音问我:“冰糖葫芦,姑娘来一串么?”
我指了最大的一串,对随到我身后的沈初道:“买给我。”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那笑意里有七分放心:“原来是想吃糖葫芦了。”宠溺的语气,“好。想要什么,都买给你。”
我拿着那串糖葫芦在手上,轻轻咬了一口,感受着舌根泛起的层层酸意,总算有活着的实感。我一边吞着山楂,一边告诉自己,就像吃最不擅长的糖葫芦一样,尽管痛苦,可是总会过去的。
耳边传来男子含笑的声音:“同小时候一样,还是这般馋嘴。”
翌日一大早,往官驿出发。沈初扶我上了马车,自己也在车内坐定。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向对面的男子,一袭墨蓝色锦袍,玉带束腰,宽大的袖口处绣着淡雅的纹饰,白玉冠束了如墨长发,衬得他清雅面庞也温润似玉。
“官驿距此地不远,大约三个时辰即可与他们碰面,梨儿可睡一会儿,醒了我们就到了。”说罢,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
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把手交给他,到他身边坐好。
轻轻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听他交待我:“此番护送你回京的赵将军,年纪大了,****一些闲心,这一路上,包括膳食在内,大约事无巨细都会过问,你口上尽量顺着他,不想顺着他的,便来找我。还有光禄卿李冼,年轻时便掌宫廷宿卫及侍从,有些心高气傲,大概在人员排布方面,会与赵将军发生矛盾,为了不耽搁回京行程,你最好提前下令,把回京事宜全权交给我。”又沉吟道,“不过,这两位大人都是武将,大抵不乐意我这个文官当他们的总指挥,到了那个时候……就看‘殿下’的魄力了。”
我闭着眼睛,道:“好。全听你的。”
他说的一一命中。赵安倚老卖老,李冼恃才傲物,全亏他事先的安排,才为这一路省去了许多麻烦。回到帝京的时候,竟还比原定的日子早了几天。这一路上,他待我全是君臣之间的周到,仿佛我和他,从一开始便是公主和臣下,而不是徒弟和师父。究竟是我将前尘看得太重,还是他将前尘看得太轻?
抵达帝京的那一日,竟是御前禁军统领苏越亲自来迎接我,那阵仗前所未见。
百姓倾城而出,原本宽阔的朝天大道,竟被围得水泄不通,需要出动金吾卫才勉强保证车队前行,尽管前行的速度十分缓慢。
大约在百姓看来,和亲的公主重回故土,是一桩前所未闻的大事。在政治联姻之中,能够全身而退的公主,我有可能是第一个,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车队缓缓进入第一道宫门,没了人声喧嚣,视野也开阔起来。
我掀开车帘,听着车轮压过石板路的声音,看向碧蓝的天空,心头有一种今夕何夕的茫然。
记得我去燕地和亲的时候,皇兄送我到第三道宫门,再往前送,便不合礼制,这一次,他竟还在那道宫门处等我,身后有群臣和后妃侍立,我一眼就看到他。锦袍玉带,眉目间尽是九五之尊的威仪。
同样的景,同样的人,见到我的第一句便是:“回来就好。”
我不顾礼节,扑到他怀中,惹他愣了一下,随即听他轻笑:“让朕想想,十四妹多久没有这般与朕亲近了。可是三位爱卿让十四妹受了什么委屈?”
被提到的三位爱卿皆道:“微臣不敢。”
我从他怀中离开,道:“三位大人一路上尽心竭力,怎会让臣妹受委屈?”将礼节想起来,想要朝他跪拜,却被他稳住,听他不悦道:“不要像他们一样,见了朕就跪。”又道,“沈爱卿平安将朕的妹妹送回来,先记一功。”看了眼赵安李冼等人,“朕已令人在广御殿摆宴,给诸位爱卿接风。”
听众人恭声谢恩之后,又温言冲我道:“看你满脸风尘,接风宴也就罢了,朕先送你回宫休息。你可知道,婳婳那丫头,在你走之后找朕哭了好几场,害朕每每经过流梨宫都有些发憷,怕她突然冲出来,再向朕抹眼泪。”
我垂目道:“婳婳定然为臣妹担了不少心。”
云辞携了我的手,道:“她是怨朕狠心呐,将你送到那样远的地方……”
我忙为婳婳说话:“婳婳她……”
云辞打断我:“朕知道。”召来玉辇,并示意我上去。我乘上玉辇,忍不住看一眼沈初,这个动作被云辞看到眼中,只见他凤眸一眯,对沈初道:“沈爱卿也同来吧。”
送我到寝宫之后,云辞见我满脸倦色,也就没有同我多说几句话,吩咐婳婳伺候我沐浴更衣,就带着沈初走了。
走之前,似还有什么话说,我等了他一会儿,等来一句:“今日便罢了,明日朕再来看你。”
云辞走后,婳婳抱着我哭了半个时辰,又数落了半个时辰。总觉得,不过离开她数个月,好像离了她一辈子似的。她将我这数个月来的事情一件件确认过之后,才放我去沐浴更衣。伺候我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她停在床边,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我:“殿下,宋将军果真战死了么?否则,怎会是沈大人送殿下回京?”
我的手为这句话蓦地握紧身下的床单,听她继续道:“他们都说宋将军战死了,可是奴婢不信,既然没有找到尸骨,那便……”撞到我的脸色,慌乱道,“殿下,可是奴婢说错了话?奴婢不提宋将军了,再不提了……”
我木然打断她:“婳婳,你说的不错,既然没有找到尸骨,就不能证明他死了。”虽然这样说,可我心底却隐约明白,宋诀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闭上眼睛,轻道,“我累了,你也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日,云辞的寝宫。
男子负手而立,背影挺拔卓绝,片刻后,听他问我:“已经决定了吗,不再想想?”
我道:“臣妹心意已决。”
他问我:“十四妹,你是在跟朕赌气,还是在跟宋诀赌气?”
我以沉默不语回答他的问题。
“罢了,朕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性子。”云辞叹一口气,转身看我,眸中是深沉的颜色,“只是,你让朕如何向沈卿交待?朕乃一国之君,却失信于臣子,你便不怕朕贻笑大方?”
我理着袖子道:“皇兄小时候也答应臣妹,每年都带臣妹去看赛龙舟,可是最近几年,哪一年不放臣妹的鸽子?还听赵妃娘娘说,皇兄曾答应她只娶她一个,这些年还不是娶了一个又一个?还有端妃娘娘……”
云辞扶着额头打断我:“十四妹。”
我道:“皇兄请讲。”
他道:“不如,朕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朕传沈卿过来,他若愿意,朕便遂你的心愿。”
我的眼皮跳了跳:“他若不愿意呢?”
“那朕也只好八抬大轿把你送进尚书府。”
我躲在隔帘后,听云辞委婉地向沈初转达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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