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无奈地叹口气,道:“阿朱已经睡下,不需你我陪着。”之后,连哄带骗,才总算将她带了出去。
殿外春光明媚,二人靠坐在玉阶上,有花瓣簌簌飘落,不大会儿功夫,女子的发间和裙上,便都沾染了花香。
素玉仍在断断续续地哼唱那支摇篮曲,唱完之后,她靠在修离怀中,轻轻合上眼睛:“修离,我好累啊。”
修离在她发上吻了吻:“那就睡一觉。你有好几日,都不曾合眼了吧。”
她道:“我怕啊。我怕,一睁开眼睛,我们的阿朱就没了。”又道,“孤河会把他带走的。”
男子早已习惯她神志不清的混乱话语,轻轻应道:“有我在,谁也不能将阿朱带走。”
她捉住他的手:“修离,你会陪着我吗。”
“我会。”
“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你要发誓,发誓我才相信。”
“好,我发誓,会一直陪着你。睡吧,小玉。”
男子说完这句,自己却先睡了过去,女子在他怀中抬头,望着他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缓缓伸手为他将皱纹抚平,沉朱不知那时的素玉神智是否清醒,她只觉得,女子为男子抚平皱纹时的神情专注而认真,是深爱的模样。
正在此时,永乐殿上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素玉的神色凝了凝,忙自玉阶上起身,匆匆往殿内赶去。
行到半途,迎面撞上一名白衣白袍的少年。看清彼此的模样,二人皆怔在那里。少年的神情率先发生变化,深漆的眸中有喜色泛起,朝前走了一步,看他的口型,似是想唤一声娘。可是,不等那个称呼出口,就听素玉冷冷道:“不要过来!”
也许是因为少年的模样实在同孤河太像,她的脸色陡然苍白,只见她浑身颤抖地捂上脸,似是恐惧,又似厌恶,一边往后退,一边喃喃:“你为何……会在这里。”
因她的反应,少年的眸中有痛色滑过。他抿紧唇,语气哀伤地问她:“你便这般……不想看到我吗?”
素玉透过手指望着他:“我自然不想看到你。”每一个字,都让人浑身发凉,“我,宁愿你死了。”
闻言,少年的身子一晃,许久才恢复如常:“是吗。原来,你这般恨我。”手在袖中握紧,似还有话要说,却终是沉默下去。
沉朱不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华阳宫,也许,他也同她一样,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
就听素玉质问他:“你想对阿朱做什么?”
少年怔了怔,继而轻道:“我不过是想,看看她……”
素玉摇头:“不,你要把阿朱带走,我不许,我不许!”
身上杀气陡然大盛,手中幻出一把长刀,直朝着少年便砍了过去,少年下意识地抬手挡,有人及时护在他跟前,徒手挡下那一击,男子声音有些急:“小玉!”
少年抬头,便看到玄袍的男子,白发在空中轻轻飘扬,因为徒手握住刀刃的缘故,鲜血一滴滴坠落。
他的声音冷清却温柔:“小玉,你认错了人。”又对身后的他道,“快走。”
可是,却为时已晚。
那时的素玉,将浮渊当成了孤河,孤河是她努力封印的一个噩梦,封印一旦触动,便是万劫不复。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们一起留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在浮渊面前发生。
毋宁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可是,还未看清他们的模样,他们便在他面前厮杀,而且,那般惨烈。
适时,他立在原地,抬目望向在半空交战的男女。
女子的动作带着说不出的狠戾,玄袍男子在她的攻击下节节败退,鹤发凌乱地挡住了苍白的俊颜,偶然看到他的嘴角,有鲜血渗出。
男子败势明显,却并不是因他实力不济,而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出手。
他声音清冷地唤她:“小玉,醒过来。”
女子神色疯狂:“修离,滚开,让我杀了他!”
男子徒手挡下她的攻击,长发因迎面而来的杀气在空中飞扬:“小玉,你好好地看一看,那里的到底是谁。”
女子的眸中却是一片绝望的虚无:“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杀。”以神力将他撞开,直朝底下的白衣少年冲过去。
不等逼到少年近前,就又被男子追上来挡下,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小玉,你连我都不信吗。”语气里都是疲惫和心疼,“你的身体禁不起这般折腾,随我回去,好不好?”
女子怒目道:“修离,你为何拦着我?难道你同他是一伙的?!”望了他片刻,突然抽了抽鼻子,委屈道,“修离,你不是一直对我很好吗,为什么今日却不听我的了?你替我杀了他,替我杀了他。”
男子眸色渐渐染悲:“小玉,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女子的神情变了几变,如画的眉眼终于被寒霜覆盖:“好,你不杀他,我自己来。”
随着声音落地,她身上的神力陡然大盛。感受到那毁天灭地的杀意,浮渊的身子在原地踉跄了一下。
就听半空男子冲自己道:“还不速速退下。”
冷漠的声音里,有焦急,有忧虑,唯独没有温情。
“浮渊,若你不想再刺激你母皇,日后,就再也不要出现在华阳宫。”
他立了良久,才自嘴角浮起一抹苍白的笑,手扶上胸口,按住那里蔓延开来的疼痛。原来,他是多余的啊。
幻境之中,沉朱立在少年的身边,忍不住朝他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脸上却只触到了虚空。
这时,她才伤感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九千年的时间呢。
素玉与修离的爱恨纠葛,如今也早已被九千多年的岁月风化,只留下寥寥几笔于后世史书中,供后人唏嘘感慨。
后世史书有载:太虚历九万六千年,崆峒乱。
崆峒之乱,始于崆峒女皇与其辅神的反目,二人于华阳宫恶战,竟日不休,大半个太虚境都化为战场。虽有神将及时赶来,却因二人交战时产生的杀气无法近身一步。就连墨珩上神撑开的仙障,都只维持了三日,便在素玉失控的龙息的冲撞下溃散成沙。
没有仙障防护,众多生灵的魂魄受龙息灼伤,轻者修为尽失,重者魂飞魄散。
沉朱透过幻境看到修离的动作愈发迟滞,喘息声也越来越清晰可闻,望着那不断从袖摆滴落的鲜血,她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入肉里都恍若未觉。
她在心中不断祈祷,停下来,求你们,不要再打了。
如果可以,她愿意以生命来换他们一生平安喜乐,他们是她的骨肉至亲,为了他们,她愿意付出一切。
可是,无论她如何祈祷,该发生的,还是在她面前一一上演。
素玉的神力愈发没有节制,天地色变,预示着大劫将至。
早已到极限的修离眸色沉了沉,不过是一个失神的功夫,便有掌风朝他胸口袭来,他闷哼一声,有腥热之物自胸腔涌出,眼前有朱袍的身影一闪而过,他就那样望着素玉化为龙身,再次朝少年所在的地方冲撞而去。
巨大的绯色巨龙,所经过的地方有烈焰腾起,被烈焰碰到的生灵,皆化为飞灰。
此时,太虚境外已汇聚了乌压压一片天兵,崆峒大乱无法收场,有累及六界之险,天帝帝尚亲自出马,前来崆峒平乱。他身边随着的神君,一袭竹青色长袍,眉目温润如画,正是九千年前的凤止。
唤作浮渊的少年,却仍然独立在原处,脸上是一片木然,感受到灼热之气,他才轻轻抬起头。眼底映出巨龙的模样,他在她巨大的咆哮声中,唤了一声:“娘……”
他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身体被火焰侵吞,魂魄在灼热的龙息之中,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焚成灰烬。
然而,却有一股极清澈的气息挡在面前,睁开眼睛,便看到男子以血肉之躯将龙的头抱住,火焰自他的身体穿透,他也毫不在意。
巨龙眼中的浑浊渐渐散去,代之以巨大的震惊和悲痛。
男子的唇边还带着笑意:“小玉,这些年,你其实一直在害怕吧。”布满伤口的手在龙的鳞甲上轻轻摩挲,头轻轻抵在她的头上,“可是,你可以不用害怕的。”轻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该受到惩罚的也是我。若不是我,你会是个很好的帝君。”男子的唇角不断有血渍渗出,脆弱得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他却继续说下去,“我原本想,你要守着崆峒,那我,就在你身边好好守着你,一百年,一千年……我能活多久,就守你多久。”
苦笑道:“可是,到头来啊,我竟是那个最没有资格的人。”他缓了一会儿,继续道,“可我,却一点也不后悔。你不知道,这些年,你能在我身边,我有……多开心。”
轻轻亲吻她,在烈焰之中,声音却清冷而动听:“小玉,如今,我们儿女双全,修离已别无所求。”
说完,便有一大口血自喉间涌出,良久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浮渊颤声:“爹……”
“修……离?”巨龙重新恢复为女子身,伏在他怀中哑声开口。
男子涣散的眼神因她的呼唤恢复一些清明,温柔地回抱她:“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