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抱起衣盆,一截腿刚插进后堂,就猛地撞到一人胸口,挨了劈头盖脸的好一顿训斥,她洗衣服洗了许多,本就有些迷迷糊糊的犯困,再加上刚刚新嫩褪疤的皮肤在皂荚水里浸泡久了,不免有些瘙痒和痛楚一抬眼终于看清楚來者的脸,却是鸨母,唐善雅知晓今天触大霉了,遂慌慌张张低首,嗫嚅道:“妈妈……”终究不敢再看那人的脸她缩了缩脖子,刚想为裹脚布的事情道歉,却发现鸨母今天的心情并不那样坏,相反的,刚刚的训斥刚中带柔,仅仅用了她平时七分的力气细细的眉眼弯下去,顺便偷偷又觑了眼鸨母,她今日打扮得非比寻常,过节日一般的喜气:柳叶飞刀似的细眉高扬,整个人都显得精神抖擞天青色齐齐整整绸子缎的衣装,矮矮的脖襟处开出蝙蝠似的高领,手上戴了四、五枚宝石的大戒指,那翡翠的荷叶下裙摆,把一身赘肉围得铁箍桶似的,倒也有了几分半老徐娘之态“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又沒有偷汉子,再说了,你这样的资质,若能在我青楼偷到汉子,妈妈还真要高兴了,”鸨母拍着胸脯,冷笑道她正思量晚上紫鸢的那一出节目要如何安排,眼神流露出担忧,紫鸢是她费了五年功夫,才精心栽培出的一块红牌子,但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这个世界总有人年轻着,但沒有谁能永远年轻,即便优秀如紫鸢,也随年华的消失成了强弩之末随意性地看了眼跟前的丑女一眼,噼里啪啦说完这许多话,便扭着腰肢欲走,她临走之前,忽然不客气地嘱咐唐善雅道:“可别说妈妈我沒提醒你,今晚离舞台躲远点,别煞了台下客官的眼,”
“嗯,”面纱下的女子轻轻点头,应了一声,似风清吟热热闹闹忙了一通,到了新月挂上楼头,她才终于得空闲了下來,她本还在想,联赛表演名单中,居然有宋先生和天心姑娘的琴箫合奏,要不要偷偷溜去瞄一眼,老鸨的话语就毫不留情地给自己泼了盆冷水低头,轻轻按一按罩面的粉纱,心思触动,她不由想起一句诗:“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还是,算了吧……
销毁的不仅仅是容颜,更是一颗天真到自以为是的玲珑心,自以为活得风生水起,却依然落得个尘垢满面的下场,她无颜再去面对那些相信她、期待她的人密长的睫毛,扇子似的扑棱了两下,她抱住双臂,刚想回到简陋的寝房,就听得一道尖锐声音直奔她而來:“哎呀,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快去看演出啦,”
“呀,”唐善雅惊呼了一声,那人却沒太往心里去,一把拉住她纤纤手臂,便带着她往外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参天遮蔽的幕帘,闪耀着群星璀璨的光辉
☆、第一百一十章 高价者得
跑了一阵子,跑下楼來,说话的人好不容易挑选到一处满意的位置,她跑得气喘吁吁,头上带着汗珠,说道:“唉,麝月,我再也跑不动……歇歇、歇歇,我们就在这里观……”
话只说了半截,另外的一半就塞在喉咙里泛堵,说话者是青楼的另一名粗活丫头,名唤“释香”,而她口中的“麝月”则是另一名和唐善雅年纪差不多侍女的名字,她大约把唐善雅误认作自己的同伴释香睁大了眼,想再说点旁的,却尴尬的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支支吾吾了半晌,脸儿都憋红了,她一直像其他人一般,躲着这位叫做“阿丑”的女子,跟她也素无交集粉色的面纱动了动,粗布麻裙之下,女子温柔的声音传出,虽不清脆悦耳,却悠扬耐听,像阳春三月的白雪,像冉冉翠竹生烟,听之教人心暖“释香,谢谢你,”女子极真诚地说
“阿丑姑娘,鸨妈说……”释香难为情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说底下的话,她想说的,其实是“鸨妈特意关照,如果在观众席看见你碍眼,就要把你撵走,”
“那我回去,”女子似乎猜透了释香的心思,淡然回答“别……”不知怎的,她竟然想挽留眼前的女子,都说阿丑姑娘性格孤僻,今天看來也并非如此嘛,释香又望了眼唐善雅的脸,轻轻地问:“痛吗,”
唐善雅不知道她想问的究竟是身上的伤疤,还是脸,便淡然笑笑:“好多了,”
两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说着话,忽然,急促的管弦之声传來,唐善雅一扬眼,她认得出,此刻正在台上表演的人正是琴师宋之问和他的弟子天心姑娘天心姑娘依旧一身素装,对尘世那般的疏离淡漠,她怀抱琵琶,低眉信手间,便闻续续黄莺般宛转的弹唱声响起她唱的是一首秋风词,唱得哀怨,唐善雅只依稀听得清,歌词里有几句是这样唱的:“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曲《秋风词》,勾引起她无数的心事,而如今的憔悴模样,连相思这等闺怨闲情,恐怕也不敢奢求……
正愁绪满怀,此时正对上人群里一道清亮的目光,那人依旧焦急寻找着什么,却并沒有认出她,一张白皙纯真的脸浮现在面前,昔日种种,似水无痕“小凌,”她的心漏了一拍,看他焦急的模样,正踌躇,是该上前跟他打个招呼,还是就这样默默注视着,冷不防的,落入另一道跟踪她已久的视线琴声缓缓流淌,宋之问在天心身旁配合着吹箫,今日他的洞箫,吹得实在有点凄凉,甚至可以说,有点心不在焉,所以,天心的呼声虽高,终究未能超过前一位选手人群的兴致不减,只因为最后一位要出场的正是上一届只夺得“铜魁子”的厉害狠角紫鸢,论资历,紫鸢在所有姑娘中最老;论长相,虽各有千秋,但她一身的妖魅气质最接地气然而,这位响当当的头牌却十分不幸的,屡次落榜,如果此番再度失利,她将可能永远的退出“歌妓圈”
紫鸢笑盈盈的登上台,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动人,巍峨高耸的飞天髻入鬓,一双朝阳丹凤眼飞扬跋扈,三角吊梢眉顾盼生烟,气势冠压群芳“各位看官,请多多支持紫鸢哦,”她旋即朝台下抛了个媚眼,却又和台下那些垂涎欲滴的男子保持距离,要让男人想看却看不着,想摸却摸不着,才是花魁的最高境界但见她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随着讴鸦管弦的节奏,舞动曼妙身姿,似是一只斑斓蝴蝶,热情奔放煽动着翅膀,又似是一片落叶空中摇曳,更似是丛中的一束鲜艳的玫瑰花、随着风的节奏扭动腰肢若有若无的笑容始终荡漾在脸上,却透露出虚伪,然而人人皆有爱美之心,又人人都喜爱消受这样的虚伪,曲末,似转身射燕的动作、最是那回眸一笑,万般风情绕眉梢她的歌舞动作扎实而不乏心意,看得出,策划已久,再综合各楼送出佳丽的表现來看,显然,今晚紫鸢的表现更胜人一筹毫无疑问的,无数鲜花落在了紫鸢面前,她假装推脱了片刻,还是接受了“金魁子”的专属花环,内心却甘之如饴“今晚,我宣布,紫鸢姑娘的竞价活动正式开启,”老鸨一脸笑容,大声说道,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响起鸨母豁然抬眼的瞬间,望见了人群中观望的唐善雅,皱了皱眉,她很快朝唐善雅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帮紫鸢捧花谢幕“我出黄金二十两,”
“五十两,”
“八十两,”
“八十四两,”
呼声如同水涨船高,鸨母却依旧赤红着眼,期待有更高的竞价出现紧接着,伴随“一百两”的呼声响起,人群中再无人敢应答接招,愿意出银子的,却是一名老者,满身穿金戴银的富贵,紫鸢虽然心里喜滋滋的,但望见老人皱塌塌的脸和那红红的酒糟鼻时,还是拧巴了脸“我出一千两,”蓦地,一道清朗男声响起,如平地炸开一声惊雷此刻,唐善雅正弯腰拾地上扔來的花束,忽然感觉耳边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娇小的身形顿了顿,“怎么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呢,”心里默念,唉,不管了,继续拾花竞价者的所有视线都集中到这名愿意出一千两黄金的神秘男子身上,故而也顾不得注意台上冒出來捡花的邋遢姑娘玄色衣衫,外罩白纱长襟,宛若流云飞扬,又像暗匿于炎炎夏日的一池青莲,绝代风华台侧的首席,宋之问正埋头放箫,听闻竞价者的声音无比熟悉,便循声望去“北安王,他怎么会來的,”宋之问冷笑此时,天心也协助老师收拾着音乐器具,她见宋之问忽然抬头,便也跟着抬头天心有她独特的魅力,即使是上台领取花环的步履,也显得那么从容,她似乎毫不关心成绩得失,她关心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每一季度,金魁娘总有人侧目,相较而言,亚军和季军的存在则安全许多,天心已经连续二十三届夺了银牌,自然也被天香楼的老板训斥了二十三回,更何况,这如冰水般卓然独立的女子,还只卖艺不卖身,只因为有她师父宋之问的袒护,鸨妈也不敢拿她怎的虽说她从未夺取银冠,但才艺人气俱佳,京城仍有许多高官常喜光顾和她谈心,如果嗔怒了天心,宋之问这风流才子也随时可能拍拍屁股走人,到时候來场人财两空就难办了宋之问接连数日精神欠佳,据说,正是思慕丞相府那位失踪已久的长女所致,他形容枯槁,一夜之间竟苍老了许多,起初,他还和带着希望去寻找,他立誓,不找到担忧的女子绝不罢手,但回报的探子却屡屡带來噩耗消息他无精打采的望了眼前面的玄衣男子,原來是张熟面孔,此时,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竟然自动给那人让出一道路“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凌乱的长发底下露出嘲讽的笑,这玄衣之人倒好,新娘被一伙强盗劫了,也不知道着急,他原是看错了人,以为北安王与别的男子不同,不近女色宋之问不由有些懊恼,倘若在给他一次可以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不再学做君子,不再谦让,他满怀愤懑的眼神落进北安王眼里,北安王暗觉得琴师变化很大,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点燃了这闲云野鹤之人的气血方刚,想到这一层面上,他便也以同样炯炯如焰的目光回敬过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跟宋之问生的哪门子气目光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撞击,似星陨互碰,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呢,宋之问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王爷突然出现的原因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他透过余光迅速绕舞台转一圈,很快的,目光便定格在舞台上专心蹲在地上捡花的娇俏身影身上,粗麻大布的群裳,头插荆钗,乍一看与普通的侍女无疑,然而,那一双柔荑却是他忘记不了的正是那一双不盈盈握的素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像极了月光下盛开的曼珠沙华,这双手,倘若弹起琴來,应能拨动世间最绝妙的音响,可惜,手的主人却五音不通,也正是这双纤手,曾安心的搭放在他的脖子上,让他背负起她全部的重量“我愿意出一千两,买下这名姑娘,”玄衫男子不在去看宋之问,目光跳跃到更前方,他身旁的随从很快端出一大盘黄金,就这样明目张胆的,毫无畏惧“我们先回去,”宋之问淡然对身旁天心说了句,便垂下目,不再关心眼前的热闹,白衣似雪,匆匆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