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又哪来的胆量和法庭的神裁武士战斗呢?圣者,这儿当然是全遵照您的意思——可是您不觉得这样实在太过荒谬么?”
贝鲁恒只是望着哈茂。
“不……”男人瑟缩着,将头颅藏在圣徒的影子里,“……我做不到。”
贝鲁恒轻轻合上双眼,许久后才缓慢睁开。那种无上渺远的悲哀消失了,好像从始至终不曾存在过。“好吧。”这一次,他不再坚持己见。“你可以再多活几天,直到被解送回哥珊。不过哈茂,到那时,我想你会怀念我今日的慈悲。”
“谢谢大人,”哈茂·格伦维尔扯着嗓子喊道,“谢谢大人……”云缇亚好半天才听出他声音里那剧烈的颤抖是在狂笑。极度不适的感觉从胃里一直向咽喉涌来,而阿玛刻则在一边攥紧了拳头。她走上前去,对着哈茂那被头发胡子盖得乱七八糟的脸就是一脚,男人顿时在地上鬼哭狼嚎地翻滚起来。云缇亚皱着眉扭开视线——
他瞥见了卢瑟理的眼神。
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悲悯。
无比的平静。脖上套着绞索、跪在座椅上的谋士,在注视自己痛哭求饶的主君时,竟有一丝坦然而从容的微笑。
这是让无辜的平民因此牺牲血亲的男人——
这是让数以千计的部属死而不悔的男人——
那个黑色的异族神祇在云缇亚胸中再次尖啸起来。
他匆匆抓起笔,胡乱一划,把直到哈茂之前的所有名字都一把勾掉。“请允我先行告退。”他对贝鲁恒说。后者没有阻止。小步快跑穿过重重围拥的人群,交织着惊讶、鄙夷、震怒的脸孔在身旁拥挤不堪。一波一波的高呼下,他背后哈茂的哀叫很快被冲刷得模糊一片:“哎呀……好痛!这位大人,求求您,别再打了……饶了我吧……”
恍惚间人群最激烈的涡流中心绽开一道极细极轻微的声响,仿佛一个水泡破裂,一朵花颓然凋谢,一个震雷炸开后最安静的小小瞬间,他不能分辨那到底是叹息,还是因绝望而极力压抑的深长啜泣。
钟声结束了这一切。
云缇亚一直跑到僻静无人的巷子里,伏在水沟边上抠着喉咙呕吐,可终究没能吐出任何东西。直起身来的那一刻,忽察觉到有人在沉默地凝视他。
他蓦然转头。
是之前在巷尾看到的那个僧侣。站在他视野的边沿,兜帽的阴影里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隔得太远,纵使云缇亚眼力极好,也无法肯定那苍白的唇线是不是挑着语焉未详的笑意。
他追上去,想与他攀谈,但马上失去了僧侣的踪影。巷道曲深,只剩下茹丹人独自在这里,隐隐地,倾听着钟鸣从无数个黑暗的尽头折返而来的回声。
两天的时间足够把上百具尸体清理干净。在贝鲁恒为自己翻译的第三本东方诗集写下跋语的那个黄昏,无数只乌鸦如黑云降临旺达,仿佛听了冥冥中某个预言,来赴这场盛大的饕餮。那场景让他想起传说中的鹭谷,当曦红之星将天际染成血色,几乎大半个北地的夜鹭都群集而来,像远古诸贤的魂灵一样掠过村庄上空,飞往纯白之城哥珊的方向。后来有人说,那预兆着一位圣人的诞生。
是夜,旺达的监狱长匆匆跑来,向圣者报告了一些情况。贝鲁恒平静地安排下去。之后,他没有继续睡,而是在床上坐到天明,去了关押哈茂的囚牢。
……铁铸的牢门才推开一条缝,顿时一股浊恶气味迎面扑来,连油炬的火光都为之怯缩了那么一个瞬间。
男人瘫在墙角阴影里的躯体下意识地抽动。
“饶了我。”他嘶声唤道。
狱卒向贝鲁恒微微欠身。“他只会说这么一句。”
贝鲁恒让他下去。火炬慢条斯理燃烧,无边的阴冷湿暗簇拥在这昏光周围,没有随从,没有看守,没有其他犯人,年轻圣徒垂眼望着沦为阶下囚的旧识,鲜红的额印闪灼发亮。
“不要再做戏了,哈茂。这里只有你我两个。”
哈茂缓缓地抬起头来。
肮脏蓬乱的头发盖住他眼睛,却挡不住那里逐渐明锐起来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光。两天前审判庭上那个彻底溃散崩碎的人形,正一点点组建成完整的本来面目。“……哦,”他的胡须动了动,“您还真是穷极无聊。”
“无聊的人是你。”贝鲁恒说。“你打算用那种方式戏弄我?还是说扮演的本身令你乐在其中?”
“您纡尊降贵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啊,不,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亲爱的大人——”他从不称他为“圣者”,即便庭审时那场戏码也是如此,“怎么啦?您只是想向我证明这双不朽之眼是多么明察秋毫吗?”
贝鲁恒素无波澜的目光静静停留在死囚身上。“哈茂,”他低声说,“我很遗憾……”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一只破碗向他飞来。圣徒没有闪躲。碗里的秽物溅上袍裾,而他仿佛浑无知觉。
哈茂笑了,牙齿雪白。“听着,贝鲁恒,”毫不避讳地直呼面前这个人的名字,“除非你现在就向我施展神迹,让病者康复,让死者苏生,让斩首的斧子柄上开出鲜花,让外面遍地血水都化作牛奶和甘露——否则就别这样看着我,别用这种高高在上泰然自若的眼神看着我!”
他知道这番话不会收到任何效果。
那无边无底,无法用言辞来概述的悲哀再次从殷红的瞳孔中蔓延开来。没有人能忍受贝鲁恒的注视,没有人能抵抗,大地沦陷,鲜血滚涌的海洋阒静无声,瞬息间将万物没顶。“既然这样,”轻而又轻的声音如同海面上浮沫徊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空旷寂寥的镇广场上,哈茂看到了贝鲁恒所说的人。
确切地说,已经是一具尸体。
尚未干枯的身躯吊在绞架上僵直晃动。乌鸦围着他,见有人靠近,呼啦一下全都散去,镇长微微谢顶的圆胖头颅耷拉下来,把他被啄得空空洞洞的眼眶藏在了黑影当中。
哈茂仰头望了他许久。
“很好。”他一字一顿。“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
“他被处死的原因不是隐瞒你的行踪,而是杀人。”
哈茂没有说话。
“昨天夜里,他听说了你在审判庭上的表现,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和疯了一般,用预先磨尖的汤匙刺伤看守,抢过刀将自己的母亲、妻子、儿子全都杀死,连剩下的那个女儿,也被砍伤了一只手。”贝鲁恒顿了顿,那一瞬间,漫长的沉默。
“他只是不想再活下去。所以,我满足他。”
哈茂的拳头在镣铐里发出指节挤压的咯咯声。
贝鲁恒忧伤地望着绞架,而当他的眼神收回来,转向哈茂时,却变成了一种不冷不热的哂笑。“你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想断绝没落网的部下营救你的念头?或者只是嘲讽我,向我证明你的勇气,证明放弃尊严比坦然就死更需要胆识,而你认为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可是你不要忘记,哈茂……”
他走向他。贝鲁恒的个子远不如哈茂高大,但在那样的注视之下,面前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干枯得就像一片黄叶,被轻轻地从衣摆上掸下来,飘落尘土。“你不要忘记,”他说,“至少有一家人为你而死。”
哈茂笑了。
由这话所带来的窒息一样的静默中,最初是无声的,扭曲的,不知什么时候,男人用戴着锁链的双手抱住自己,大笑如岩浆从他胸腔深处的裂缝喷发出来。他慢慢抬头,泪水将脏乱的须发黏连在一起,埋没在杂草根部的双眼这一刻锋芒毕露,仿佛郊野上空的月亮,荒凉而寒意逼人。
“给我一把剑。”
贝鲁恒看着他。
“给我一把剑,让我穿上盔甲,把你们最优秀的神裁武士叫出来,然后照老规矩直到其中任何一方死亡为止!如果活下来的人是我,那就证明主父赦免了我的罪过!”男人尖锐沙哑的笑混杂嘶吼,“听见了吗贝鲁恒——我要求神断!”
[他只是不想再活下去]
贝鲁恒的眼睛徐徐合上,再度张开的时候,红色海洋呼啸翻滚,下一刹那无际延展而来。
“很好。”他回答说。在持戟守卫惊愕的目光中,他伸手解开衣扣,白袍落地,一身镀着辉铜的轻甲明熠铿然。
[所以,我满足他]
为大地播下血雨的殷红天使在圣徒前额展开羽翼。
“哈茂·格伦维尔,”面对死囚渐渐收敛的狂笑,贝鲁恒唇角牵动,而他瞳仁内已淡漠了最后一丝表情,“想要求取主父的宽恕,那么请你踏过我的尸首!”
作者有话要说:
☆、Ⅳ 纸偶(1)
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
——《沙与沫》
前编Ⅳ:纸偶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云缇?
溪流清澈无比,林薄上方的空气似乎是抬手可触的琉璃质,晶亮地来回跃动。阳光极好,云缇亚的视力也极好,于是他习惯性地仰着头,一颗颗细数那些在光线中浮游流动、最终落到不知名去处的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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