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人群中的念诵声从涓涓细流汇集成大河,但云缇亚听见的只是无边的静寂,犹如雷声过后天气霎然放晴,静到可以用肉眼看见阳光下数不尽的蛛丝尘埃缓慢沉浮。
“我们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远远地,从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面传来钟声。阿玛刻的脸色出现了异样。那是广场上用来召集全镇居民的信号。犯人才从依森堡押过来,连审讯都没来得及,这么快就处刑了么?
“……走吧。”云缇亚说。
人们陆陆续续离去。祈祷的合声最后就像风中的一声呐喊,渐拖渐弱只剩终至于无的尾音。只有那斗篷蒙面的僧侣仍坐在老地方,一动也不曾动。立金花和紫罗兰围拥在他脚边,云缇亚忽然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宣道者。他只不过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念他的那本书罢了。
周围的所有,人声,钟声,风声,鸟鸣声,对他而言如同无物。
“一切魔怪皆是幻影,”他接着读下去,“皆是火堆上方扭曲的虚空…………”
作者有话要说:
☆、Ⅲ 鸣铎(2)
广场上那口大钟的响声究竟能传到多远,召来多少民众围观,贝鲁恒并不在意。仅仅是因为大规模行刑按惯例需要调查官亲自施令,但圣者的语声在露天基本波及不到十码以外的耳朵,于是巡回法庭的卫队长恭恭敬敬地跑过来,询问有没有什么别的替代方案。
“那个。”贝鲁恒顺手指了指巨柏后的青石钟楼,用他一贯轻得像拂去衣上尘埃的声音说。
每一道钟声响起,就有一批颈上套着绞索的犯人脚下踏板被抽掉,过不多久,等确认死亡后,尸首就被解下来堆到一边,卫兵立刻把刚空出来的绳套给后面做完祷告的死囚系上,如此往复。卫队行刑的效率之高,以至于他们把两次钟响的间隙控制在了喝一杯茶的时间内,就算放在普拉锡尼四世、那位以冷酷嗜血闻名的前教皇的时代,也足够令人叹为观止。“你们真幸运,”为犯人做临终祈祷的牧师说,“圣者是多么仁慈,不愿听到你们的哀号,也不想让血流遍地的景象玷污他的眼睛。”
这些囚犯都是跟随格伦维尔子爵举事、却没有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有的是当场俘获,剩下的归功于圣廷陆续不断的撒网搜捕。贝鲁恒接手审判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这些“圣廷的叛徒”一次性处理掉——当着首犯哈茂·格伦维尔的面。
“主父啊!”一名被扯下嘴里布团的犯人乘着祈祷的工夫高喊道,“如果您还在天国,请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假您之名干的事!”他的声音犹如一滴水溅进油锅,顿时“为了自由!”“旺达万岁!”等口号在死囚的队伍中层出不绝。其中一个大骂贝鲁恒是“僭帝的刽子手”,直到头上套了两层麻袋才停止往审判庭这边吐唾沫,但很快群众的呼声和嘘声汹涌而来,将这些都淹没在了愤怒的浪潮底下。
……云缇亚和阿玛刻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贝鲁恒对书记官的迟到似乎已习以为常,随手抽了最后两张文件给他。要做的无非是照序号将处刑完毕的名字划掉而已。云缇亚往临时搭起来的审判席下面扫了一眼,那里跪着的几个犯人多半是哈茂的亲信,有一个已经完全不成人形,软软地靠在同伴的肩膊上,一头混合了血污的红发尤为显目。
云缇亚在名单的尾端找到了他的号码,“戴尼斯·卢瑟理,”他低声念道,“哈茂的参谋,两月前被捕于培林山区。”卢瑟理是和格伦维尔有世交的一个小家族,以火鹤兰为纹章,历史上还出过几个有名的骑士,虽然在贵族制度被新圣廷废除后,多数家庭成员也只能乖乖地抛弃姓氏,捐献出所有私人财产,加入辛苦营生的农夫小贩的行列。
“哦,是这个人……珀萨曾提起过他。”阿玛刻说。“他们以前是同学。珀萨对他的评价不错。”
能让珀萨点头的人这世上还真不多见。云缇亚有点可惜地抚平纸张,不过钟声没给他太多同情的余地。笔尖一勾,一次划下来就是十五个,白纸上的红痕像干脆利落的刀伤。最后一拨在绞架下排队的死囚也处理完,卫士准备把审判席前几个要犯也架过去,旁听座位上的梅瑞狄斯却皱起了眉。
“绞刑对这些人来说是否太轻,圣者?”主教走到武圣徒面前,语气恭敬有礼,“况且在逃的叛党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线索断了的话……”
“宗座任命我处置这事,看中的是我的决断,而不是审讯拷问的水平。主教大人,我明白您的考虑,不过眼下正是圣廷的危急存亡之秋,我们必须把时间和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啊。”
云缇亚暗自叹了口气,梅瑞狄斯显然太不了解贝鲁恒的处事风格,当他彬彬有礼地对你说“请多指教”时,实际上不过示意你在一旁看着别来碍手而已。贝鲁恒真正需要建言的时候绝不会这样措辞,而一旦他作出决定,就算教皇的亲口谕令也无法扭转。把哥珊主教拉到陪审席上封住某些人的嘴,类似的小技巧圣徒可谓百用不厌。
最后的犯人被从地上拖起来。行刑流程中的索然无味让贝鲁恒脸上出现了一丝倦容,然而这时他听到微弱的笑声。
即便在围观人群的哄闹嘈杂之下,犹如细针落地的轻笑仍刺进了他耳中。那个红发的参谋被卫士揪着头发仰起脸来,支离破碎的面孔拼接出一个嘲弄的表情。“‘圣贝鲁恒的决断’,”喉咙喑哑,连感叹句也没有半点起伏,“真是好辉煌伟大的武勋哪。”
贝鲁恒平静地望着他。卢瑟理家族引以为傲的火红发色映在他瞳孔里,扭曲成九年前浮在血河中的哥珊城的庞大倒影。
“我很惋惜,”他淡淡地说,“你应该死在和舍阑人战斗的前线,而不是这里。”
卢瑟理笑得更加厉害。他的一只眼睛被剜去了,用仅存的另一只眼对抗着圣徒的俯视。“您是因为手刃前任教皇而成为圣者的人,因为血洗哥珊而被人民称作革新英雄的人,因为战斗和杀戮而跻身不朽的人。所以在我看来您只是一个会写字的屠夫,而战败者作为猪羊死在屠宰场上,本来也就天经地义。”
身后的卫士一脚踹倒了他,正要拔剑割掉他的舌头,贝鲁恒微微摇头,示意让他再说下去。
但卢瑟理再也没有开口。
开口的是他旁边,他原本倚靠着的那名男子。“求求您,大人,”卫士来拉他时,他突然发疯一样哀嚎起来,“求求您,饶了我,不要杀我!我不想死……不要杀我!”
贝鲁恒对他投以异常惊讶的眼神,而旁听席上,向来不苟言笑的梅瑞狄斯主教也挑起了唇角。“你认为还轮得到你说这话吗,哈茂?”
——哈茂?
云缇亚的笔刷地一扭,在名单上扯出一条歪歪斜斜的长线。
——哈茂?这个眼见着自己的部下被一批批处死,像吓傻了一样无动于衷,轮到自己又开始苦苦哀求的男人?让圣廷头疼不已的敌手,由圣徒亲自审判的叛军首领,某些人不惜牺牲全家也要袒护的对象,传闻中英勇正直的骑士,哈茂·格伦维尔?
“求求您,不要杀我……把我流放到边地,一辈子挖矿,做苦工,当奴隶,哪怕送我上前线都行……啊啊,我的财产,请您都拿去,我已经向仁慈的主父深切忏悔,甘愿捐献出自己的所有积蓄,求您饶恕我的愚行,放过我吧!”
“他根本没有钱。”主教哼了一声。“家徒四壁,那栋十几代以前留下来的破宅子折合起来也只值一两百辉币。”
“我有金块,用箱子装的,很多很多,都藏在只有我才找得到的地方。圣廷这两年不是军费很吃紧吗?”
“您别听他胡扯,他要有黄金,手下不至于临到决战还只穿破烂皮革。”
贝鲁恒的胸膛微微起落,似乎在叹息。这时卫队长面有难色地跑过来,原来卢瑟理在之前的刑讯中两条腿已经断了,根本站不住,绞刑没法继续。于是贝鲁恒站起来,叫卫士把自己的座椅抽走。“让他跪在这上面。”他说。
他走下审判席。不断叩头求饶的男人忽然挣脱卫士,沾满尘泥的手抓住他的衣裾。
“我知道奈拜七层楼那么高的琥珀船沉在哪里。我知道极北之地的黄昏古国埋藏着一城池的宝石。我知道茹丹深月妃主带到大陆来的财富现在为谁所有。”太长的额发和胡须掩盖了大半张脸,只有发红的鼻翼狂热翕动。“看在我自首忏悔的份上,看在我们两人的交情上,求求您,高抬贵手。我愿用我所有的一切,交换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他崩溃了。”梅瑞狄斯下了结论。
贝鲁恒垂下目光注视着这个他熟识已久的人,有一种极为深闳的悲哀在他眼里无声地生长。“我给你一个机会,”他轻而清晰地说,“你愿意接受神断吗?”
哈茂蜷曲成一团的身躯猛地抽搐了一下。
主教平板的脸上皱起一道古怪的神情,有点像是笑,但仿佛笑容本身在这里也是只配得到嘲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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