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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贝鲁恒低咳一阵,继续说下去,越来越轻,却越来越清晰。
  “我不怕报应,不畏惧比死更惨烈的痛苦,不会抗拒判罪与裁决,也不想知道死后会归于何处……可是我将一直战斗,这条路跋涉至此,已经无法回头了,否则因我而流的那些血,都将毫无意义……”
  长久的沉默。
  他弯腰将跪在地上的三人依次扶起来,以一个普通信徒的身份,拥抱了他们,吻了他们的面颊。
  “……我给你们时间选择。”他说。“不是在审判者和罪人之间选择,也不是在一个圣徒和另一个圣徒之间选择,是在你们的追随,与你们的信仰之间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Ⅶ 风霆(4)

  珀萨半跪在河边洗着手。夜很深,树林幽静,月弧将隐将现,慢慢向西坠去。
  这双手很干净。尽管握过剑,却没有沾到过半点血污。它像他的脸一样漂亮,光滑细腻,修长而骨节匀称,秀美但有一种深藏不露的犀利。他是个有洁癖的人,虽然从贝鲁恒的营帐出来后没有触碰任何东西,但不管做完什么事都要洗手,这是他的习惯。
  背后传来风声。
  立即站起身已来不及,珀萨下意识抬臂去挡,那人毫不客气,一脚踹在他肘上,随即将他踢进河中。河水很浅,可足够把一个失去重心的人浸得透湿。那人把珀萨手臂反拧过来,扭着肩膀往水里按。他体形瘦长,却精通近身格斗技巧,珀萨给他牢牢压迫着,竟丝毫无法挣扎。
  再次被拖起来的时候,湿淋淋的脖子旁多了一柄漆黑短刀。
  珀萨呛了几口水,抬起眼睛冷冷地盯着茹丹人。“看来你的反应速度没有口才那么好嘛。”云缇亚皮笑肉不笑。
  “如果这是对后者的赞扬,”珀萨面不改色,“那么我收下了。”
  云缇亚脸上的烙印狰狞地扭曲起来,手中一紧,又将珀萨按进水里,确认对方吃够了苦头才稍稍松了力道。“见鬼去吧!”他吼道,“我要除掉一个人,会雇用那么拙劣的杀手且没有任何组织计划!会等部队差不多走远了才慢腾腾地朝尾巴上开火!这不是谋杀,是自己找死!”
  “那又怎么样?只要有人相信就行,不是吗?”
  刀尖极其缓慢地转动,顺着刃锋流下来的水滴开始带上了红色。“你清楚阿玛刻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就算理智上怀疑,内心仍然忍不住会产生动摇……她是北地海寇的女儿,骨子里是半个蛮族,对主父的认同感本就不如纯粹的大陆人强烈。普兰达只是个孩子,年少气盛,涉世未深,而龚古尔那个老顽固哪有你牙尖嘴利!可你尽管说得头头是道,却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你以为靠几句话就可以颠覆宗座的声名,第六军所有战士都是任你玩弄的傻子么?”
  “证据?”珀萨微微侧过头,那刀锋太冷,令血管也开始麻木。“我不需要证据。云缇亚,你仔细观察过那些葵花众么?眼神空洞,肢体僵硬,声音永远都处在同一个调上,除了仰望与跪拜再也做不出别的姿势。那已经连傻子都够不上,不过是一具具被掏空了然后再系上线绳的傀儡。只要你用全身心去相信某件事,它就有这样一种魔力,令智者变成愚人,愚人变成木偶,心甘情愿地听从某个虚空里传来的召唤,乃至为此牺牲生命——当然,女人要是陷进不可救药的热恋中,也和这没什么不同。”
  云缇亚给了他一个耳光。
  “我早就想在你这张被人看好的脸上来几刀,不过我怕阿玛刻会恨我一辈子。”望着那白皙的面颊浮起红肿,他却半点也感受不到快慰。“老实说,珀萨,刚才你对我族人的污蔑足够让我割掉你的舌头喂狗——但这事的可恨,抵不上你对宗座的诋毁与亵渎之万一!”
  猛地提起对方衣领,两人几乎面庞相贴,“我告诉你,”云缇亚咬牙切齿,“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谋害圣者,但宗座绝不会如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者——为了圣者能顺利继承他的教皇之位!”
  珀萨斜眼望着他,笑了。
  没有看错。确实在笑,而且越笑越大声、放肆。云缇亚无数次臆想过他笑的样子,但没料到会是这个时候。“你好像很了解宗座啊,茹丹人。你是他的儿子吗?”
  又一个耳光扇过来。
  珀萨攥住了云缇亚的手腕。如果不是切身感受,云缇亚不知道他原来有这么大的力量。“没错,或许终有一天,圣者会从宗座手里接过权杖和三重冠……”参谋眼中绽出光芒,重新回复到那种逼人的寒意,“但你是否想过,以圣者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等到那时?!”
  云缇亚哑然。
  贝鲁恒的沉默和轻语。指缝中淌下的血。苍白冰凉的面容。扭头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间。
  ——早该明白的。
  他早该明白的。珀萨一个人根本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将教皇置于那般不堪的境地……只是转移注意的手段。一个主唱,一个圆场,完美的搭配。
  确实毋须证据。圣徒的话就是证据。
  在这样的处心积虑面前,阿玛刻、龚古尔、普兰达,甚或第六军的所有士兵,都只能是被贝鲁恒画在书页上,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偶。
  “……这是叛乱。”云缇亚细如蚊蚋地说。
  珀萨轻易甩开他的钳制,从浅水中站起来,居高临下,漠无表情。
  “你以为当初圣者像收留一条野狗似的收留你,把你安排在身边,负责文书和交涉,仅仅因为你字写得漂亮,能说会道吗?你太幼稚了,云缇亚。你受过他的大恩,他兄弟一般的关照,但你永远不会理解他的愿望,他的梦想,他光环之下的压抑,他一生被人操控的悲哀。把那副瑟缩颤抖的可怜模样收起来!你根本不配评判他。”
  “这是叛乱!”云缇亚嘶声道,“他会毁灭,你和所有人都会跟着一起毁灭!第六军将永劫不复,沦为民众的笑柄!那个人的力量无人可及,无人能反抗,也无人能背叛……与他作对,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珀萨扔下一个轻蔑的眼神。“我不会后悔。”他说,“为了他的愿望,我将抛弃荣誉,甚至抛弃原本所坚信的一切。我将做好准备,在深渊火狱里忍受永无休止的折磨。从我当初决定跟从他的那一刻起,这条道路就再也不能逆转。不,你无法理解,因为我和你不一样。茹丹人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忠诚。”
  他整了整衣服,理好透湿黏连的头发,若无其事地离开。
  [无论他说什么,不得违逆,正如你永不会违逆我一样]
  不……云缇亚想。
  那太荒谬了。
  [正如潮汐不会违逆月亮,海波不会违逆风]
  他跪在水中,与自己的影子对望,仿佛在注视一只胆怯而不敢靠近的流浪野兽。笑声从喉咙里断续挤出来,河流上游,女人唱着悠远的歌,随同波光粼粼泛动。那是母亲在他能察觉却永无法看见的地方,对他伸出惨白柔软的手臂。
  他想起了那一天,哥珊被血和火焰染红的那一天,贝鲁恒贴在他耳边所说的话。
  “若你真想改变这一切,我告诉你唯一的方法,”圣徒的声音轻如蛊惑,“代价很微小,只需付出你一个人的名誉和生命……”
  没有犹疑,他走了过去,等待着那个答案。
  “……杀了他。”贝鲁恒说。
  “杀了那个,操纵这时代的人。”
  
  歌声悠长徊转,从草丛里升起微小的光芒,犹如细细初雪倒着往天空飘去。
  贝鲁恒披了一件单衣,望着夜幕中那座格外显得孤独的雕像。无名石匠的墓就立在绿地另一头,石碑上空无一字,人们仅仅能做的是让他在死后与自己最伟大的作品为伴。石头是临时从山谷里挖的,没来得及仔细抛光,某些部位还留有硬青胡茬般的粗纹。
  几支小花躺在墓碑下。
  女人跪坐着,一面低头编织草环,被夜色染得墨绿的草叶间,她莹白剔透的指尖迅捷穿动,仿佛会自己发出光来。有脚步靠近,她停止了歌唱,那水波一般妩丽而清冷的声音扬起一个涡旋,随即浸入了和大地同样沉厚的黑夜当中。
  “您不该来这的,”她说,“这儿露气太重。”
  “不,”贝鲁恒回答,“请你继续唱下去。”
  “它今晚不会来了,”女人轻轻地说,“它在这鹭谷出生、长大,吸吮母狼的奶,捕食山林间的鲜活野物。总有一天,它会找到我,回到我身边,就像灵魂在消逝前永远无法与自己的躯壳分离。可无论我再怎么唱,它也不会来了。鹭谷的草木房屋已经倒塌,被死气沉沉的石头取代,譬如那雕像,触摸起来甚至有活人的温暖,但它的基座下面,却压着十几条生命的血腥气。”
  贝鲁恒弯腰将一朵小小的山矢车菊放在墓前。萤火聚拢而来,亲吻他手指。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所以他要问我那个问题……”
  盲眼的女人站起,一个花环胚胎已在她手中成型,她摸索着将那几朵没有名字的野花嵌上去,挂到空白墓碑上。在她反过身,让被浓密黑发覆盖的单薄脊背对着圣徒的一瞬间,贝鲁恒忽然想伸出手,触摸那早已从他胸腔里剜出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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