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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上去,将那人狠狠揍一顿,然后痛哭流涕。他毁坏了他的臆想,夺走了他所有的期待和成就感,再没有什么比一座和真人毫不相符的石像更能给一个石匠带来沮丧。人们的眼神热切,写满尊崇,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觉得坐立不安,焦躁难耐。
  他是这样想的,便这样做了。
  窃窃私语想起,很快变成了惊呼。镇长吓得面如土色,几个城镇守卫立即拔出武器,云缇亚冷冷地示意他们退下。那个站在雕像前的人扭过头,饶有兴味地望着冲过来的石匠,原本正要举起的拳头忽然僵住,石匠有些发呆,对方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你是……”
  喉咙许久不曾发声,闷钝的,像朝着一个大瓮里说话。
  “是的,”那人说,“我是贝鲁恒。”
  石匠搔了搔头。这个名字对他并没有意义。
  “我听我奶奶说过,在圣徒呵气的一瞬间,幼芽会长高成为大树。他的血滴在荆棘中会开出玫瑰花,他的吻能令泉水变成蜜酒,他走在荒原上,从脚印里会燃起火焰。”
  贝鲁恒笑了,似乎他并不觉得回答这个孩子般的男人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是的。古代的诸圣确实能展现这种神迹。”
  “他的声音响亮,能从一座山巅传达到地平线外的另一座山巅。”
  “是的。”
  “他振动风和雷霆,就像鹰隼振动双翼。”
  “是的。”
  石匠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他开始不那么抵触对方了。或许他没有圣徒的仪表和力量,但这简单的答复却生出一种不可逆转的效力,在它们面前,世界非黑即白,一切仿佛眼皮底下的实物那样清晰且触手可及。
  “那么……”
  他听见自己问。
  飞舞的尘埃忽如叹息一般沉寂了下去。
  斧头刻成的额印在雕像脸上洇开大片鲜红,那张俊美无伦的面孔被血流覆盖。
  他听见疯狂的吼声,女人和孩童随之尖叫。刀光在眼角亮了一亮,原先拉开帷幕的镇民其中之一,此时手持利刃朝贝鲁恒猛撞过来。人们的双眼被寒芒刺痛,连眨都无法再眨一下。二十步开外,一个瞳色铁蓝的侍从用独臂掣出巨剑,但已难以在刹那之间近身。
  石匠没有看到这些。
  他只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体。
  谁也不能打断他。谁也不能阻止他向面前的人发问。他是如此强烈地渴望,渴望切切实实碰触到那个纠缠他已久的答案。当语句从唇齿间吐落,除了那个既定的、非黑即白的回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已经无足轻重。
  “那么……他能令死去的人复活吗?”
  贝鲁恒不解地看着他,但很快,这种不解就化成了深沉浓重的悲哀。他闭上了眼睛。
  “……是的。”他说。
  石匠微笑起来。当巨剑劈开刺客的骨骼时,那把尖刀也在温热的血肉深处折断了,像一块被赤手握住的冰。
  
  
作者有话要说:  




☆、Ⅶ 风霆(2)

  贝鲁恒猛地后退一步,一股犹如困兽脱出牢笼的巨力将他撞在那雕像上。石匠的头从他胸前滑落,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
  “萧恩!”云缇亚叫道。
  萧恩拔出剑来。他力道极大,但相当有分寸,刺客背后的伤口十分吓人,却精确地避开了要害。珀萨上前翻过那人的身子,憔悴而满布皱纹的脸此时为鲜血染透,而嘴角还在机械地抽着白沫,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自裁了。”珀萨说。
  “谋刺圣徒本就该下地狱的吧。”云缇亚耸肩,“连那里都不怕的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贝鲁恒倚在萧恩的手臂间,他没有受伤,石匠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刀,可旧创难愈的胸口也遭到了强烈撞击,大股血流随着拉锯般的干咳汩汩涌出,几乎一度让他因窒息而失去意识。终于回过神来的人们仿佛都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只有镇长匍匐在地,抖得像一片风中黄叶。
  “宽恕我!请宽恕我的疏忽!……这人在镇子里住了几十年,老实本分,从没听说过什么劣迹……他好几个儿女都早早夭折了,唯一长大成人的小儿子加入了圣廷禁卫,前段时间也传来噩耗,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有点古怪……可没想到,没想到会做出这种傻事啊!”
  珀萨站起身。“傻事?”他冷冷说,“不尽然吧。懂得预先服下毒药,自我灭口,倒还真像个精神失常者的作为。”
  “他手上根本就没有剑茧,以刚才那动作,要归为受过训练的暗杀者未免太过可笑。”云缇亚将那人已经僵直的手抬起来,“谁想买通他去除掉一个守备森严的大人物,实在是愚不可及。依我看,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活了而已。”
  “守备森严?”珀萨居高临下,投过斜斜一瞥,“事情发生的时候,圣者身边都有谁?而云缇亚大人,您当时又在哪里?别忘了,今天可是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
  云缇亚不再吭声。他早该知道的,和珀萨争执不但浪费唇舌,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冷漠,顽固,敏感,偏执,阴谋论,永远怀疑一切——阿玛刻怎么会为这样一个人神魂颠倒呢?
  镇长还在嘶哑地说着什么,但已经没人理会他了。深红发黑的草叶贪婪吸吮血浆,直到那浓稠的液体冷却凝固,将它们永远胶结在一起。“都住口。”贝鲁恒的声音。
  四周静了下来。
  “我相信这只是场意外,不想再去追查任何人。”圣徒垂下目光,意义未详的笑容仍然停留在石匠唇边,却已开始僵冷。“好好安葬他,为他祝福吧。这事该结束了。”
  没人提出异议。当强壮的侍从搀扶起贝鲁恒的时候,一些妇女跪在地上念诵祷词,又好像是在细弱如丝地哭泣。
  ——这一刻,云缇亚瞧见了贝鲁恒的脸。
  极度苍白,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他清楚,只有在贝鲁恒动了杀念时,脸才会白到这样一个地步。那让他看起来像个饥饿的鬼魂,渴求着来自鲜血的温暖和滋润,永不厌倦,永不满足。
  书记官的预感在当天夜里得到了证实。
  
  午夜时分,部队离开了鹭谷向北行进。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山麓扎营休息。这里距依森堡,只有不远的一段路程。
  八百余人的队伍延伸出了一定长度,又不超过彼此能够接应到的范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避免突然出现的敌人前后夹击。贝鲁恒走在队伍前方,壁垒和箭塔上的火把远远地连缀起来,仿佛一朵散发微光的小花,在岩缝间怯生生地飘摇。
  他从手指上摘下什么东西,递给珀萨。参谋点了点头,拨马往后队而去。
  负责殿后的是两个编的锻甲重骑兵,以及一编配备狙击弩和鳞盾的重装军士。珀萨命令重骑兵跟随部队前进,弩兵则原地不动。“克利夫兰。”伸出一只手,他唤队长的名字。
  “是,珀萨大人。”
  “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圣贝鲁恒的意愿,”指间垂下丝线,武圣徒的玺戒清晰地反射月光,“不须怀疑,不得违抗。”
  队长凝视着那枚戒指。他加入第六军已有二十多年,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当然明白这样的场合意味着什么。“……是。”他说。
  “今天你们所有人都将死在这里,连同你们的敌人。第六军会将此视作莫高荣耀。”
  “是。”
  珀萨短暂地合上眼,这一瞬间,他向来寒冰凛冽的脸庞似乎有一丝动容,但当他再睁开眼睛时,那些都成了一闪即逝的幻象。
  “把松明熄了,后转,前进五十步。”
  弩兵照做了。月轮驶入云层之中,城头的火把和铜釜状的大灯也将燃尽,一批守卫正扛着陶瓮轮番续油。回过头,第六军部队已隐没在河流与丘陵背后,连绰约的火光也仿佛成为遥远疏星的倒影。
  珀萨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射击。”
  如同有电流通过身体,队长猛地抬起头来。“大人,”他像寻求肯定似的低声道,“这是鹭谷。”
  珀萨面无表情,夜色为他的尖硬下颔淬上一线锋利的边缘。“没错,”他重复,“射击。”
  
  ******
  
  长枪撞击在训练场边的石制障碍上,划出犀利的火花。两匹骏马你追我赶,原本保持的一个枪身的距离正在微妙缩小,终于,后面那名骑手再次挺起枪尖,利用马速,枪杆不动却自然上挑,刺入转瞬即逝的一丝破绽。若不是被追逐者闪电般的反应,顺势挥舞连枷卷开长枪,强大的冲击力必然会将两指厚的板甲一孔贯穿。
  “普兰达!”望着自己的三头连枷一根链条铿然断裂,显然是废了,老者不禁也大为光火,“小兔崽子!早就告诉你了,骑枪那种只要挂在马上就能戳到人的玩意只有娘儿们才用!真正的男人就要丢开盾牌,活动起筋骨,好好享受你的武器挥砍在敌人身体里的感觉!”
  “得了吧老色鬼,”从全罩式头盔里嗤出一声轻笑,“每次手头上赢不过我,就搬来大话充数,你一把年纪都活到嘴皮子上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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