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正努力地遗忘过去。就在半个月前——色诺芬记忆犹新——昆汀同样站在那儿,而他父亲站在自己此刻所处的地方,突如其来的灾难像急湍一般冲垮了本应数十年后平淡收场的人生。绞盘发生故障时恰逢清理出水口,两个劳工在闸门底下铲除淤泥,那面巨大的黑铁墙拽着胳膊粗的铁索猛地砸下来,个子高的当场脑浆四溅。监管长骂骂咧咧冲过去救被压住的另一个,可勉强阻止闸门继续下落的绞盘终于放弃苟延残喘,所有人都看着它的螺栓如同炉膛里火星那样向外迸射,然后是不大不小的坼裂声,来自监管长奋力顶住闸门的脊骨。在停止排水的这一刻,它是劳工们听见的唯一声音。
现在水瀑的呼啸声重新响了起来。
他可以不用死的。色诺芬想。他压根没打算过死。谁会拿命去换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葵花?他只是犯了个错误。肉体永远无法与冰冷的机器抗衡。
分派去检修另外十一座绞盘的人陆续回来,在拦水大坝的中央平台上汇合。迄今为止一切正常。十一支同样规格的转轴交到色诺芬手中,他用细绳连同新的那支小心串好。这些转轴仅仅是用以固定绞盘手柄,没有它们绞盘便不能扳动,也正因为这样它们成了开启闸门的钥匙,乃至整座水库的权力象征。色诺芬还不太习惯它们沉甸甸的份量,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自己是监管长了。去掉“代理”“临时”之类的任何前缀,简洁扼要,毋庸置疑。
“……有劳大家,”他发现自己同样不习惯演讲,“虽然圣廷及时拨放了新设备的经费,但能过这个难关,首先得归功于大家齐心协力。”驻守士兵推来几辆板车,上面堆满滚圆的酒桶。“宗座特意赐下这些犒赏咱们,今后也要继续仰仗各位。无论身在哥珊还是此地,我等都是辉光之父的仆人;勤勉劳作舍生忘死,都为服侍上主。各位请畅饮吧。今日站在这里的,无不是戴罪之身,愿有朝一日我等能凭借自己的血汗重新得到诸圣接引!”
人群的欢呼相较之前激情大增,不知是年轻领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酒桶的缘故。板车周遭顿时密密匝匝水泄不通,活像节庆日圣灵出巡现场。士官长艰难地突破重围,扔给色诺芬一只角杯,“不错嘛,小子,”他挤挤眼睛,“官腔打得挺熟溜。”
自从一起去了趟哥珊以后他对色诺芬态度就有点微妙转变,话里的刺儿拔掉不少,原先张嘴便是荆棘丛生,现在他的调侃像带着尖绒毛的草叶。色诺芬不知道士官长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误解,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抓住短暂的谒见之机一头栽到教皇膝下,组织起生平最有效率的语句陈述水库面临的困境。我们设备陈旧,不堪重负。他没来得及详说绞盘的事情,教皇的心思早已飞到那个叫爱丝璀德的女奸细身上。我们的劳动力日渐衰减,缺医少药,物资匮乏。我们对哥珊很重要。我们是您的信徒,纵使身受惩处也依然忠于您,爱您。
他甚至不记得教皇的容貌。
因为他根本不曾抬头。
然而教皇的爽快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所有这些要求无一例外,迅速得以满足。色诺芬跪伏着颤抖不已,在他想象之外的教皇比从前身为葵花时远远观瞻的那尊圣像更可畏。除了僵硬的连声道谢,他拿不出别的东西来应对教皇出人意料的温和,或者说恩泽。
“对了,”至高圣徒开口,“有件事问你。”
色诺芬的脸几乎粘在地板上。汗水流进耳朵,他听不清后面的内容。“您……说什么?……”
教皇停顿片刻,像是笑了一声。他转身走开,去审问那个盲女,祭袍底摆镶缀的辉铜流苏和红宝石匆匆滑过地面。色诺芬身姿凝固了好一阵,然后他反应过来,教皇其实什么也没说。
他与士官长并肩走过审判局前的雅歌大道,后者额角同样遍布汗珠。两百公尺长的火路仍横卧在那儿,一直延伸到御座石阶下。神断已经完结,大部分观众却未作鸟兽散,而是将火刑柱层层簇拥,兴奋雀跃不减当初。
“那些葵花选你……”士官长齿缝间叩出几个字,“还真没错。”
色诺芬紧闭双唇。
和他们的谈话毫不相干的地方,柴禾堆一座接一座点燃了。叫喊渐渐飘升为惨灰色的烟。
酒润湿咽喉,刀割般的涩痛稍有缓解,但这改变不了液体本身的寡淡。“豁嘴”的屯粮被查抄后哥珊城内暂时摆脱饥荒,为安抚市民,圣廷解除了禁酒令,准许拿很小一部分粮食酿酒,当然这一丁点远远供不应求,于是酒和水的比例可想而知。色诺芬并不善饮,滋味仍令他皱眉。他担心在来水库前整天面红耳赤烂醉如泥的汉子们会轰然哗变,想不到他们比谁都欢腾,大抵快干死的鱼不会介意面前是湖泊还是水沟。色诺芬很久才确认他们为之疯狂的,并非“宗座恩赏”,而单单是那点微不足道的酒精。他深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宽慰,又隐然有些悲哀。
几个青年喝得精神,在那逗弄昆汀,用蘸了酒的小块面包喂他。色诺芬想上前制止,被旁边人拉住。“反正和清水也没差。”
红发斑白。是凯约。
他背靠酒桶坐着,随手帮意犹未尽的人们开关龙头,自己不喝。年轻人向他吹口哨,把他的杯子注满了,放在地上不小心让过路的踢翻,再由另一些年轻人注满。他自始至终没动过,眼角皱纹却盈出迷离的光,似已微醺。
色诺芬坐到凯约身侧。不远处,昆汀又笑又闹,惊喜于那种新奇的味觉。
“我儿子只有他一半这么大时就开始偷喝酒。坎伯兰山地的‘火烧云’,味道正如其名。六岁时,他已经能自己拿汤匙舀着喝,为此我没少揍过他。他奶妈生怕孩子日后会是一大颗酒糟鼻,所幸只长出几粒雀斑。”老人低声咳嗽,像被喉咙里不存在的酒液呛伤,“当他终于学会在马背上使用骑枪,不想再看父亲的脸色,孤身出走。我本以为他要去投靠那个离了声色欢娱就没法活命的吉耶梅茨,尝尝茹丹的蜜李金和甜杏白;谁知他直奔第六军,为了一位清心寡欲、滴酒不沾的武圣徒。”
“那时我大发雷霆,若不是碍于圣徒的情面,定将他拖回来打断腿。现在我已一无所有,倒能静下心反省,或许是我的严苛与暴戾才致使我失去了他。悔恨永远是‘失去’的果实,历来如此。”
凯约举起满斟的酒杯,向着虚空示意。“色诺芬,”他说,“瞧你性格,想必亲人都去世得早吧?”
我没有亲人。我没有资格做谁的亲人。
色诺芬嘴唇濡了濡,终究封住了到舌尖的话。“我的……养父……替犯下重罪的我……受刑,救了我一命,让我活着发配到这儿来。”不要被这些感动,他提醒自己。谎言。谎言罢了。
“你很幸运。不是吗?死有所值,同样是你父亲的幸运。别害怕谈及死亡,孩子。死亡改变了我们,像风雕刻岩石一样雕刻着我们。死亡让我们清晰地分辨出最想要留下什么东西。”视线尽头,水流声抹去昆汀的笑语,男孩的天真憨态却无从遮掩,命运对凡物的全部衷情这一刻短暂地誊写在他脸颊。“死亡令一些人沉睡,却惊醒了另一些人。这就是死亡完整的意义。”
“……您的身体,”色诺芬说,“似乎好多了。”
老人微笑。他吐词连贯、顿挫,犹如大地在黑夜的踩踏下低沉震动,再也不复初来乍到时因中风而痴呆颓丧的模样。
“把我造就成军人,又粉碎了我这块老骨头捐躯沙场之梦,主父还真是残忍哪!唯愿我能昂首挺胸直起腰杆,数着自己前进的步伐迈入死地。我不渴望有谁来迎接,只是孩子,你可答应送我这无依无靠的老朽一程?替我收殓尸骨就好,遗物总共也没多少,你拿去物尽其用。让我得到一个老兵应得的葬礼吧。让我可以自豪,虽然晚年丧子痛失所爱,但生命的最后关头没有被孤独击倒!……怎么,举手之劳,不肯体恤我吗?”
色诺芬有些局促。“别说这话,”他搪塞,“还没到时候……”
骚乱不期而至,几乎是特地帮他解围。色诺芬长舒一口气,赶紧循声过去。他本以为是有人喝上头起了争执,往升降平台附近一瞥,铠甲折射的日影差点晃花双眼。士兵。
圣裁军士兵。
和水库驻守部队那点寒酸装备不同,他们统一身穿打磨过的厚钢板甲,外罩仪式长袍,前襟的洁白底子上绘有赤红色的羽毛花环。第一军。依靠过去与政治相关的某些经验,色诺芬认出了这个徽记。教皇的直系。
来访者中带头的将领走上前。他的钢铠外面镀了层辉铜,背后支起一对金属羽翼,高擎过顶。这独一无二的装束标示着他的地位,尽管在场绝大部分人都倍感茫然,不明所以。
“我是第一军督军尤利塞斯。”完全陌生的名字。“奉命解除这里的守备权。即日起水库的防御移交给炽天羽骑。”
劳工们和莫名就加上了个“前”字的守军面面相觑。死寂蔓延,与其说是眼前这位将领的个人魄力,倒不如说是命令太过突然所致。色诺芬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拨开人群,准备上去打几句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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