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就是这样。你甚至在享受这份以血偿血的坦荡,你的痛苦愈发昂贵,愈发值得。而你之所以死死守住那个秘密,因为意志是你唯一可以依仗的资本,除了它你和一团鸟粪没有区别。你害怕自己的无能,害怕贝鲁恒和他拖着一道送命的战友们白死,时至今日你发现他的喊叫收到了回响,就更加害怕自己平白辜负这一切。你尊重他,又怨恨他,怪他以死逼迫你走上这条路,可你忘了他最后对你的嘱托吗?你全忘了吗?
滚!自以为洞彻人心的魔物!给我滚!
活下去……
两片落叶相互碰触那么轻的声音。
贝鲁恒的声音。
带她一起活下去……
痛觉又一次展示了它的狰狞,它是一张鬼面,撕扯出黑色的尖叫。埋在泥浆里的骨骼碎片仿佛蠕动着,变易形状,从乌肿的皮肤下往外钻。云缇亚咬紧牙关。这是战斗。这是与宏大静寂的对决,而伤痛在所难免。他回想自己所有敌人的模样,回想他们背后冗长的影子,现在这些影子一个个叠起来压倒他胸口上。
你会赢的,可你赢来的只是死亡,毫不荣誉、毫无意义的死亡。你不是英雄,也不是烈士,你甚至没有被抛弃的价值。你在蝇群的讥笑声中倒下,在它们抛诸脑后的谈资里蜷缩着,慢慢地冷却,一点一点腐烂。
别……别说了……别……
来吧,放弃无谓的坚持。别再死守那什么秘密。你应当活下去,应当如死者希望的一样活下去,将责任交托给更强大的人。你已经尽力了。你的力量只能做到这里不是吗?还想让哥珊的惨剧重演吗?
我……我……
你可以的。正是那个秘密带给你无止尽的痛苦,说出它只需要一秒钟的功夫。瞧,张开嘴,舌头抬一抬,就够了,然后一切痛苦都将远离你。你完成了任务,你诅咒的世界仍将倾塌,而且不必像傻瓜似地牺牲自己。来,活下去,在消费着你的苦楚的懦夫面前活下去,在准备把你当石头砌进墙里的人面前活下去。幽深无底的双眼,泛不起毫厘光芒,洞穿灵魂,不容幻想。活下去,她说,挣扎着,匍匐着,也要活下去——
即使生不如死——
只要你能活下去——
“……墓……钟…………”
海因里希直起身。这个微弱的词击破死寂,像一尾时隐时现的鱼终于撞进网里。
“很好。”他竭力抑制颤抖,让支配网绳的声线保持平稳。死寂扩大了。他额角流过汗珠。“非常好。继续。然后?……然后呢?……”
只有死寂在回答他。
医师手指搭上囚犯颈侧血管,通过其搏动判断状况。狱卒回避了,床边只剩他和典狱长两人。他翻开云缇亚眼睑,由于颠茄的作用,茹丹人标志性的琥珀色瞳孔张得很大,里面像有一团半凝固的黑雾兀自挣扎。
“他说什么了,大人?”
“‘墓钟’。没错,我听得清楚。‘墓钟’。——但这是哪门子活见鬼的谜语?墓园里的守夜人每晚用来吓唬猫头鹰的东西?不,不,不会这么简单,也不可能只是胡话!”海因里希一把攥住套在云缇亚颈部的绳索,“告诉我它的意义!你他妈的快告诉我它的意义!!”
“大人,冷静!请冷静!……”
声音很快缩回去。他们都看见囚犯的嘴唇在翕动,但形不成确切的口型,也传递不出任何信息。最后一道障碍挡在他们与供词之间。“他太虚弱,没办法戴着牙套说话。医师,去把它拿掉。”
医师略一迟疑。“后果也许很严重,您确定……”
“拿掉!”
那个阻止上下颚用力闭合的胶托取了出来。海因里希挨得更近了些,以便捕捉任何零星而有价值的音节。他突然发现云缇亚正盯着他,心头登时掠过不祥预感。几乎已从网里抓到砧板上任人开膛破肚的鱼,用一种古怪、飘忽、他完全不能理解的眼神盯着他。
它唯一能说明的是服药者已经恢复了神智。
海因里希在不到一刹那的时间内捏紧云缇亚下颌。狱卒响应他呼叫,冲进来拼命压住垂死挣扎的猎物。典狱长后退几步,听到拳头雨点般泼上肢体的闷声,随后抹布终止了一切。他看着云缇亚那张不成人形的脸,被堵住的嘴里慢慢渗出鲜血,拖成细长一线。
“效果不怎么持久啊,维狄格瑞士。”他冷冷地说。
“颠茄,风茄,黑莨菪,大量的肉豆蔻和生制鸦片——这东西超过剂量非但不能镇痛,反而会加剧痛苦。无论哪种药毒性都十分猛烈,稍不留神就是生命危险。”医师摊手,“我不想亲手杀死自己的病人,更不愿您的希望就此破灭。”
“再用一剂药。给他喝洋地黄酒!”
“不行,您得相信我,真的不行。从他的旧伤来看,他活到今天算是个奇迹,但奇迹不可能一再发生。这样虚弱的身体,短时间内反复使用致幻药物,退一万步,哪怕不死,也会变成一具僵尸,永远失去知觉,听不懂话,不会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我冒不起这个险,您也是,大人。”
“我必须——”
海因里希猛地撑住床沿。他的嘶吼犹如惊马,一头撞下山崖,尾音在胸膛里血肉模糊地迸碎开去。他身子佝偻得厉害,脊椎像由一具支架固定,之前的挺直都是它在起作用,而此时,支架折断了,那股将它像嫩树枝一样摧毁的力量正恣意碾压着他。
医师默默递去汗巾。
海因里希接下,用它捂紧自己的脸。湿痕透出厚达四五层的衣物,并不断扩散。裹在里面的躯体仿佛在溶化。
“……好吧。”
他说。
“暂时先到这儿……”
几个字快把他消溶得差不多的声带彻底磨没了。他一动不动。许久,汗巾下的面孔忽然颤抖起来。他觉得另有一张黑暗之脸与他的脸肌肤相贴、眼鼻对抵,通过他的大笑,从他喉间吸噬仅余的气息。
“……至少……我没下错注……不是吗?说出第一个字,接下来就好办了……痛苦就像水银……渗进去……裂缝只会越来越大……”
他听见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在附议这个观点。它们彼此撞击、搏斗,又被飓风收割,低偃如草;这飓风周流他的体腔,最终奔入对面那张脸空洞的唇吻之中。
******
铁栅门底部的小格子拉开了,推进来一只食盆,然后迅速闩上。混合着不知什么肉的菜粥,没有硬面包。狱卒清楚这间屋里的囚犯不方便咀嚼。
云缇亚挪动膝盖。双手被反铐,无法支撑,挪不了两步就砰然栽倒。他毫无食欲,额头滚烫,全身从肌腱一直痛到关节缝里,这是致幻剂的后遗症。但他必须让狱卒听到吃东西的声音,否则又会被结结实实绑在床上,任由插在鼻孔里的鹅肠管灌送食物。
那天以后他又经历了四次审讯,时长不等。他早已失去了估量时间的能力,只记得每次均以昏迷告终。除了那种药(海因里希说要让他“缓一缓”),他们把云缇亚见过的花样都用尽了,又变着法子吊住他的呼吸。烙铁是个止血的好工具;医师也在不停地为他包扎绷带,尽管没过多久便连皮带肉一道儿撕下。他左手四根手指都拔掉了指甲,其中两根带着钉入的钢针一起被老虎钳拧折了,阿玛刻大概没告诉海因里希他的左手也能写字。受到周密看护的只有右手,和差点咬断的舌头——他记得舌尖滚过的每个字眼,当一根根血淋淋的针从他身体各个部位拔-出来,落在盘子里,那些字眼就像这样落在他耳膜上。“反抗军……集结兵力……下个月初……三日……或四日……总攻…………”
这并非海因里希最急切渴望的情报,但他仍拿起笔记了下来。
服药那天是云缇亚第一次想到死,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遥远。他开始绝食,很快叫狱卒以蛮横的方式粉碎了,只得妥协,不然将断送所有解脱的机会。狱卒见此也懒得再喂他,每天照常送饭,却束缚着他的手,一刻不敢放松,以免他掏出那防止他咬舌自尽的牙垫。
牢门外的走道,灯光像血块凝了一地。
“有人吗?……”云缇亚嘶声说。他靠肩膀移动几寸,努力接近光源。狱卒收到命令,禁止与他交谈,他再三尝试和走道对面囚室的犯人说话,但那人打从他留意起就躺在那儿没动过。粘稠的空气慢慢传送着腐臭味,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双腿散发出来的。
“……有人……吗…………”
走道尽头的强化门“咔嗒”一响。
某个脚步声被狱卒领过来。云缇亚下意识紧贴在地,他发现自己竟然害怕那声音。此前绝没有过的事。
可那不是海因里希或医师的脚步声。它安静、迟缓,乃至虚浮,类似于飘行,却比刑讯室那些灰色的幽灵沉得多。狱卒带着一个人走到对面牢房门口,给他看里面的瘐毙者。这人背对云缇亚,个子高大,瘦削得非比寻常,肩头挂了一张立刻能表明他职业的长鼻面具。
收尸人。
“几天没见你,身上的死气又重了。”狱卒捏着鼻子,一只手麻溜地开锁。收尸人大多注意清洁,每日用发放的廉价香料擦澡薰衣服,尽管如此,谁见了都自发地和他们保持至少三尺的距离,仿佛他们就是瘟疫本身。“动作利索点,隔壁还有两个。对了,这家伙非常危险,”他指云缇亚,“别跟他谈话,更别跟他瞎磨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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