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紧我!”倒下去之前,他听见熟悉的清冽声音唤道。
那人像一柄小刀流利地划开丝缎,逆着海潮游过来,将云缇亚的胳膊搭在自己柔韧的肩上。浪涛呼啸越过头顶,沉浮中,云缇亚感到萤火一直在前面牵引他。他攀住那个扶持他的人,臂弯里传来往昔战场上心照不宣的坚硬支撑。急流扼紧他的咽喉,但此时死亡也并不怎么可怕。
意识完全恢复时,已在城堤背后。回头望一眼身下的汪洋,仿佛一切只是顷刻。
“你还真是狼狈啊。”那人一甩头发,随手扯掉湿得贴胸透背的衬衫,从旁边一个男子手中接过干燥的外衣罩上。阿玛刻是海寇的女儿,北地蛮勇剽悍的加德人后裔,驾驭波涛对她来说游刃有余。云缇亚朝她笑笑,然而当目光上抬,瞥到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时,蓦地变了脸色。
珀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斜睨着他。
云缇亚爬起来。被碎玻璃划破的膝盖又开始流血,细针虽然用浸过油的木块吸了出来,毒素仍残留在体内,随着肢体用力而带来一阵昏眩,不过他更讨厌用那种姿势承接珀萨的眼神。珀萨对茹丹人极度反感,这点第六军尽人皆知。他不止一次进劝过贝鲁恒,让一个曾在暗杀组织工作的茹丹人掌管机要军件是大不智之举。贝鲁恒每回都左耳进右耳出,却依然无比信赖他,就好像他相信云缇亚东方风格的花式字体会给自己带来好运一样。但珀萨对于重复这件事表现出了相当长足的耐心,其结果就是他跟云缇亚此后再也无话可谈。
“出什么事了?”阿玛刻注意到云缇亚腿上的血迹,笑容渐渐收敛起来。
“没事,”云缇亚冷冷道,“滑了一跤,让石子划伤了。”他撞上珀萨的视线,后者尖利的目光似乎正剥裂他层层衣衫,让他的心思无可蔽体。原本他打算二话不说拖着阿玛刻去找人,可现在看来,已经没这个必要。“这是路尼法座的赠礼,请转交给圣者,大人。”
“你去哪儿?”
阿玛刻陡然站起,不过当她看见萤火时,微微一愣,随后立刻捂住了嘴。“啊,”她大笑着,“原来你也热衷于这种危险的游戏呀。我听说东方有个故事,一个男人在桥下等他心仪的女子,而她失了约,那男人死活不走,结果河水涨起来,把他生生淹死。这样的死法倒真是有趣——老实说吧,云缇,你是不是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啊?”
她什么都不明白。
云缇亚转过身去的时候叹了口气。“是的,姐姐,”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用她和珀萨都能够听见的声音说,“因为我只喜欢你。”
那句话说出来,霎时整个胸腔像被抽空了,风毫无阻碍地穿透身体,甚至连影子的重量都被卸去。他一路向有灯光的地方走,不再有任何负担。碧青眼睛的狼犬始终尾随在后。它该自己去寻找它的主人,云缇亚想。但他喝斥不动这个认死理的家伙,爱丝璀德的嘱托在它迥异于人类的脑子里根深蒂固,没有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一支行色匆忙的部队。并非圣城守卫,也不是葵花众,在他们的衣甲上纹着用银色弯刀挑起的一枚月亮,那是第四军的徽记。“失礼了,”他勉强赶上这数十名士兵的首领,“我是第六军圣贝鲁恒的书记官云缇亚,希望寻求您的帮助。”
首领在马背上看着全身透湿、长发披散、走路一瘸一拐、一条腿还鲜血淋漓的茹丹人,云缇亚有些惊讶地发现,他正是那个今夜已两度见到的副将。“我叫海因里希,吉耶梅茨将军的下属。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我在海边遇上不明刺客袭击,是有计划的行动,枢机法座路尼现在或许正处在黑暗中,需要有人确认他的安全。如果您眼下有要事在身,可否调派几个人手,把这事尽快通报给守卫处理。”
海因里希露出一丝成份古怪的神色。他俯下头,和部下轻声说着什么,云缇亚第一次正式地打量他外貌,皮肤很白,瞳孔和发色极淡,脸廓的弧度阴柔姣好,很像女子。“……是这样,”他开口却仿佛一把长剑在鞘中振动有声,“方才我得到消息,路尼法座被人发现在石轮墓园……似乎现场相当令人意外,所以正准备去查看究竟。”
云缇亚的左手下意识握紧,抓住了一个坚硬的东西。袖里短刀的刀柄。
“找到他的是谁?”
“‘向日葵’。”
果然。五月燥热的夜风渗过湿衣,蒸干的海盐颗粒摩挲肌肤,竟有种冰冷蚀骨的触觉。“请让我一同去。”
海因里希又与部下对望了一眼。
“听说这事不大光彩,不过既然是您,圣者的身边从侍,我们将军的同族故友的话……”
“……和法座在一起的,”他压低声音,“还有将军的女儿,达姬雅娜小姐本人。”
如果不是海因里希,云缇亚根本认不出他所看到的人就是达姬雅娜。她倒卧在草丛中,衣衫凌乱,裸露出来的肌肤在松明照耀下已失去了光泽。路尼背靠一块墓碑蜷缩着,用宽大的主教祭袍拥住自己通红的身体,几个葵花在跟前踱来踱去,特意将火把举高,让火光打到他脸上,而他只是拼命扭着头,一动不动。
海因里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看来他也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番场面。他抱起意识全无的达姬雅娜,拨开她脸上乱覆的散发,少女的唇微张着,鲜血漫过已经干涸的部分,汩汩不断地从那里涌出。
她的舌头被割掉了。
云缇亚拔出刀,向那几个葵花走去,萤火的咆哮让他心神一凛。越过两具赤裸的男性尸体,地上躺着另一个女人,她没有受到侵犯,但头部有钝器重创的痕迹。是的,他早知道爱丝璀德会来这,然而结局却超出他的想象,步向了最不堪的境地。
“谁干的?”他听见海因里希问。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离路尼最近的葵花捏了捏自己嘴角,似乎在把那皮笑肉不笑的弧线拉得更上翘一些。“哎呀大人,咱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这个无耻之徒和他两个同党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割了那姑娘的舌头,还要把那位偶然路过的夫人灭口呢。幸亏咱来得也不算太晚,可是这家伙——恕我亵渎——他竟然假冒起了枢机主教路尼大人,真是天大的笑话!圣洁高贵的法座阁下,引导纯真羔羊的牧者,下任宗座的候选人,怎么会跟这种禽兽不如的龌龊事扯上干系呢?”
云缇亚的眼瞳微微一窄。“是你,”他说,“这世界真小。”
“豁嘴”轻抚着绣有向日葵图案的前襟,笑容愈加灿烂。“大人好记性。”
漆黑的刀尖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触上他的喉结。
“请等一下,云缇亚大人,”海因里希说,“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光凭我们就能解决。”
他很冷静。冷静到令人诧异。吉耶梅茨没有看错人。而云缇亚想起的只是一张深埋在双手中的脸,“答应我,”语声低沉,细不可闻。达姬雅娜垂着头,血将她颊边的银发粘连在一起。那个黑色的神再次啸叫起来,顺着血管,沸腾的阴影翻滚涌动,在它面前,火光和晃动的人形交错成一条洪流,却突然有着难以言喻的清晰。那些狂热,那些诡笑,翕着汗珠的鼻翼,因兴奋而潮湿发红的手心,瞳孔深处刻骨的恨意与刻骨的快意。一柄长剑从后面刺来,穿透了女孩的胸膛,长夜哑然掩下,寂静无声。
在旺达的那一夜。
云缇亚猛然抬手,他的刀很少这样极其迫切地渴望啜饮鲜血。肘间一沉,被另一个人掣住。那人的手腕和指头也像妇人般白皙纤细,却传递出一道几乎坚不容拒的力量。
“达姬雅娜是我们将军唯一的子女,就算他们两人有所隔阂,其间的血缘也将永远存在。今天的事情总归会有定论,不管是歹徒无赖,还是尊贵的枢机主教,圣廷的律法明明白白刻在碑文上,触犯它的结果只有一个。”将少女抱上骏马,海因里希在离去前扫视众人,“诸圣在上,”他目光薄锐如冰,“必将一切收于眼底。”
云缇亚意味深长地看了刀下的人许久,才收回武器,走到爱丝璀德身边。所幸只是被人打昏,并无生命危险。他揽起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臂膀上。“大人,”一名身材高大的葵花叫道,“请把这位夫人留下。”
“怎么?她也玷污了那位姑娘吗?”
艾撒克上前一步,云缇亚的刀在他颈上留了一道长痕,虽然不深,但一开口就有血珠迸出。“那倒不是,咳咳,”他捏着脖子,“可她是本案至关重要的证人啊,这事总得尽快水落石出,为达姬雅娜小姐讨回公道吧?……要不,大人,您也一起过来?”
云缇亚没有回答。艾撒克堆满微笑,又走了几步,准备把爱丝璀德接过。
一声嚎叫猛地钻出他的喉咙。
硕大的狼犬一口咬住他伸出来的手。艾撒克疼得呲牙咧嘴,旁边几个葵花见了,忙挥舞着火把来赶,萤火灵活地闪避,却带得被咬的人踉踉跄跄,痛苦不堪。惨叫声毛骨悚然,在墓园上空盘旋游荡,云缇亚微微冷笑,似乎颇为欣赏这种声音。“你知道她是谁?”他慢条斯理地说,“她是第六军重金从边地聘请的药师,圣者近来身体欠安,都是她在调理照顾,万一有什么差错,你们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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