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精明。他清楚要成功晋身宗座,我将是举足轻重的盟友。”圣徒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床沿。“他也清楚我不会为这微薄小利所动,于是转而寻求从你身上下手。哪怕你实在对它们不感兴趣,也可以拿来作为取悦我的工具——冰片本来就能镇痛,而苏佞香和松脂一起用温水化开,则是调理肺病的良药。这些他都算计好了,但有一点除外:他根本不了解茹丹人,尤其,是你。”
“这不是事实。”云缇亚重复。
“你当然知道路尼的为人,即使在他院子里挖出来的赃物还有待调查,但他给你的那些,无疑都是他自己搜刮而来。”贝鲁恒托着云缇亚下颔,让他直面自己的目光,“他可并非纯洁无辜,想要往上爬,就得随时准备付出跌下来的代价。”
云缇亚眼角刀锋闪动。“您让爱丝璀德去作证了。”
贝鲁恒笑了,笑容一如既往,淡雅温和。
“宗座不喜欢精明得超出其自身能力的人,”他柔声说,“我也一样。”
从那日起,海面时常有血腥味远远漂来,如同鱼类腐败的气息,污浊咸涩,经久不散。
云缇亚的伤口开始慢慢发痒愈合。有时他会一个人坐在海边,仰望那倚靠岩石、桥梁、改道的河渠支撑起的白色城市。没得到允许,他无法离开。这岛礁太过狭小,长宽均不足两里,一眼就能从这一边际望到那一边际。修院是上面唯一的建筑,不足三十人的僧侣和童贞女们用零碎的土地开垦出麦田,再在院落里种上果蔬草药,自给自足,根本毋须与外界来往。在辉光之父的诸多信仰里,寂火是古老而人丁甚微的小教团,却因依附诫日圣廷而在六百年的诸派纷争中幸存了下来。圣曼特裘一世为显宽宏,亲自挑选了哥珊城外一个小岛,为寂火的信徒建立圣所,但对于那些被狂热的痛哭、高喊、俯拜和战斗燃烧了整个生命的“向日葵”而言,它就像路边小小的一块石头,丝毫无害,也丝毫不能吸引他们的视线。
那是一个晴天,云缇亚记得。
五月将要结束,午后的日头颇为毒辣。坐在枣椰树下,天空干净得连一星浮尘都不见,却隐隐有一层极不真实的釉质在缓慢展开。他望着高崖般屹立的圣城,幻想那儿会出现让他回返的船只,但看见的却远非他所期待。螺旋一般盘桓向上的城头,竖起密密麻麻几排针也似的木架,然后有人像祈誓者点亮夜晚的灯柱一样点着了它们。黑烟冲天而起,那火焰在好几里外的海上看来都是这般鲜妍明亮,令盛夏的阳光也黯然失色。
云缇亚站了起来。
遥远的惨呼声顺着风传到了耳边。这声音如此纷繁,却又如此无力,像沸水中挣扎翻滚的蚁群。整座城市被这声音和火焰的洪流托起,呈现出一种轻盈曼妙、近似于飞翔的姿态。黑烟升腾扩张,许久,云缇亚才意识到那并不是烟,而是拥挤在一起的人。声音在此尖利了一瞬间,如同歌唱到最高亢的一个节拍上,终于戛然止息。尔后,那些攒动的人头散去了,却又有人似乎用车推着什么东西,大堆大堆的,倒进人为引流抬高的碧玺河里。
如瀑泉一样、从浮空诸桥与城垣的兽首挂下来的水柱变成了红色。整个哥珊变成了红色。最终这色彩渲染到海中,扩散蔓延,晕开一幅盛大华灿的虚像。圣城如一个最虔诚的神职者,披着鲜丽祭服巍然降临于海面,在它脚下,是同样宏阔而静寂的暗红倒影。
“夫人。”
爱丝璀德用药镰撷下一朵翠雀花,放到鼻下轻嗅,听见熟悉的声音唤道。
她直起身,刚要回头,手腕却被攥住,那样薄且坚硬的力道切在骨上,有种锋利的鲠痛。她无从抵抗,被半牵领半拖曳地带到一边,裙底传来潮湿的冷意,细浪低喃着扑上绢鞋。
“看那儿。”云缇亚轻轻扭过她的头,让她面对那座暗红的城市。
爱丝璀德深杳的瞳中淌出一丝轻笑,但她并没有将云缇亚的举动当做刻意讥讽。“我看不见,大人。”她说。
这本是不需要再强调的事。
云缇亚哈哈笑了两声。“你看不见。”喉咙干涩,他笑得像黑夜中的鸟鸣。“阳光下发生的事,你都看不见。”不知道血与火的颜色,不知道尸体腐烂的情状,不知道头颅在被砍下的一瞬会有什么表情,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是该痛苦,还是该庆幸。“告诉我,你能看见什么?”
手臂忽然收紧,将她揽住,指甲深陷入薄衫下的血肉。
“有人曾对我说,你的眼睛能洞穿黑暗。深埋在人心里的秘密,常人肉眼永无法看穿,但它们藏得越深,你越是了如指掌。告诉我,爱丝璀德,”低沉地,直呼她的名字,竟更像喘息,“那一夜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那一夜,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苍白秀丽的眉心因疼痛而微蹙了起来。
“我看不见,大人。”她只是说。
云缇亚笑得愈加厉害,全身都在颤抖,到了最后,它们变成了一声声抽咽似的呼吸。
“你做出什么样的证词,我都无法责难你,只因你是弱者。”痛楚拉锯着他的骨骼,“但我必须知道真相。”喑哑的气息从他胸腔抽离出来,听似悲泣,但他知道自己在多年以前就永远干涸了眼泪。“如果需要代价,我愿将我所有的秘密献予你为食;如果真实只能在黑暗中找寻,如果你就是黑暗本身,那么请指给我一条回归黑暗的道路。”
盲眼的女子静默片刻,伸手抱住了茹丹人。长袖内,她的双臂冰凉,如同亡灵泅水而来抱住一个溺死的孩童。“即便你能回到黑暗之中……”
“……也什么都不能改变。”背后有人续道。
云缇亚一震,猛然将手松开。“您可以改变,”他说,“只是您不想这么做而已。”
贝鲁恒唇角轻勾。那流血的城市在他面前发出宛转呻吟。
“信众在怨怒。因为主父离弃人间已久,牧师丧失神赐,唯有靠惯性的供奉与虚无的许诺来勉强支撑。神殿基柱已经损毁,这座圣城摇摇欲坠,可是你以为光凭剑和军队能够扶起她,像将龛柜安放在祭坛那样,安放到光辉的正途上,那便大错特错。过来,云缇亚,若你真想改变这一切,我告诉你唯一的方法。代价很微小,只需付出你一个人的名誉和生命。”
云缇亚没有犹疑,走了过去。圣徒贴近他耳侧,吐出几个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字。
他的双瞳霎时张大。膝盖不由自主屈下,跪倒在贝鲁恒脚边。
贝鲁恒低下头。“很好,”他缓缓说,“我知道你绝不会做这件事,宁死不会。——那么收起你那点自行其是的正义吧。你没资格再谈论它。”
“……我不会放过那些伤害、侮辱、践踏达姬雅娜的人。我不会放过那些将我同族当棋子一般玩弄,而后恣意抛弃的人。”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悉听尊便。你可以走了,离开这儿,回哥珊,去完成你的复仇。但我要告诉你,若那样,你和第六军再没有任何关系。我将不再庇护你,你会和路尼一样,受尽折磨,在极度痛苦和屈辱中死去,不比一条曝尸阴沟的野狗更加体面。你会成为茹丹人的羞耻,终被同族淡忘。最重要的是,你的死将毫无意义。”
云缇亚抬起头。圣徒恬淡的脸逆着光。影子很短,绵延不到他身上。
他朝贝鲁恒身后走去。在擦肩的一瞬,他感到自己仿佛下一刹那就会化成灰烬崩碎,散布沙岸,融入海水。
而那场只在少年梦中出现的大火却彻底遗弃了他。
“只要达姬雅娜愿意,她可以用笔写出她所遭遇的一切。但她选择了沉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命运,这些因何而生,她的苦痛为何而来。沉默看上去很悲哀,只有无力者才会采取的举措,然而有时它是对抗这世界的唯一方法。时代的巨轮碾压大地,‘真实’就像等待被它碾进土里的一朵花,虽然洁净纯粹,可那又有什么用……”
爱丝璀德合上眼睛,“而你我,”她轻声说,“仅仅都是车辙里扬起的尘埃……”
云缇亚用一只手盖住了脸。眼眶焦灼欲裂,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回忆着泪水的滋润。早在那场火饮毕母亲的血,烈烈烧起来的一刻,他就再也无泪可流。那时他不过是个八岁的男孩,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在趟过血海游到对岸后干渴而死。光炙烤着肌肤,黑夜不再对他敞开怀抱,微尘流离飞舞,随即如冬日呵出的雾气般静然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Ⅵ 寂火(4)
贝鲁恒穿过拱顶走道、侧廊和耳堂,走进修院最深处的一间礼室。
那里几乎没有任何陈列。除了火。
火在缠着朱红色线的皂荚木燔祭坛里旋舞,将室内的黑暗分割为狭长阴影。祭坛前摆放的不是供祷告用的跪几,更不是丝帕或天鹅绒垫子,而是一束荆棘。
贝鲁恒徒手从火中取了一把灰,洒在头上。他除了一件苎麻与荨麻混织的薄袍,什么也没穿,当他跪上那荆棘时,袍下顿时有大片鲜红浸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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