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便是知了,已是晚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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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的孤坟地里,一片狼藉,地陷五尺,碑倒棺露,隐隐有白骨可见。
就在那坟地北向的一个大土坑里,站着一个人。散发,薄衣,在这荒野里,看着格外的凄凉。
那时的白辰,脑海中一遍遍浮现着那一幕。就在昨夜,当他向着脸前的那个土坑纵身跳下时,谁料,不是下坠,而是……塌落的地面。
那四周倾泻而下的地面,掩埋了一切。
再没有石窟,没有暗道,甚至……连一个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晚了,是我跳晚了。’这句话,无数次徘徊在白辰的脑海中。
白辰俯下身,伸手拂过那坚硬的地面,指甲中嵌满了泥土,却,依旧伸不到地底深处了。
就在白辰出神的那一瞬,猛地,感到肩头一怔。
他惊然地回头看去,脸上满是期待的神色。下一瞬,那所有的希冀,又淹没了下去。
思绫将一个长袍披在白辰的身上,扶着他缓缓直起了身来。
“我姐夫已经派了好多人,从心魔教的那条后路开始挖,相信……一定能再寻到那条地道的。”
白辰木木地回看着思绫,又看了眼自己肩上的那个华丽的袍子,再回过头,直直的盯着那深坑的地面,白辰这般的话唠,这一刻,却是失语。
就在那一刻,白辰突然想起了就在不久前白雨说过一句话:
‘你消失的这一年的时间都是在帮白雷寻巫绝石吗?难道,不是为了一年前我的那些话吗?这些日子,你无非是为了逃离我吧?’
白雨没有说错,一年前的那个时候,他是真的逃走了……
…… ……
…… ……
白辰的记忆中,小时候的白雨,还是可爱的,没什么杀伤力的。虽然不爱笑,可是,害怕的时候,起码还是会掉泪的。
白辰记得就在白雨四五岁的时候,她曾在崇华的荒地里跑丢过一回,整个崇华上上下下都出动了,结果,还是白辰先寻到了她。
那会儿,找到白雨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荒地里三五只野狼正追在她身后,那距离险的就剩两三步了。
于是,当白辰救下她的时候,那小丫头早在白辰的怀里哭的七荤八素了。
然而让白辰记忆最深刻的是,就在白辰背着她下山的路上,那个趴在他后背上被吓得浑身颤抖不已的丫头却用命令式的口吻对他说道:
“不许告诉我爹和师祖……我,我哭的事情。也不许说狼的事。”
那时白辰笑着连点了好几下头。可是,一转眼到了山下,一见到满面焦急的白洛英和白闻律,白辰张口就把自己找到白雨时白雨那狼狈的模样以更加夸张和扭曲事实的方式说了好几遍。
这下子,白雨这要面子的丫头可是记住了。
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起初,白雨对白辰还是处处刁难,也不知那场气又生了多久,总是相处多年后,白雨对白辰,就变成了处处关心;从对白辰的不屑一顾,渐渐,又变作了形影相随。
白辰不是傻子,男女之情更是他曾经最最熟悉和最常摆弄的玩意儿。心想着,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一时没能抵御自己的英俊和才气而已。时间久了,也就过去了。
白辰就是用这种对着自己用暗示,对着白雨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方式一直平平安安的度过了好些日子。
假如说,没有一年前的那件事,没有白雨那番直白的告白。白辰的这场戏,原本是预备要演一辈子的。
可时间不等人,岁月匆匆流过,白雨已从往日的那个闪着一双水汪汪大眸子的女娃娃变成了婀娜仙姿的美人,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原来,已是情根深种。
于是,就在一年前的某一个夜里。白雨毫无征兆的对白辰说出了自己‘恋叔’这一惊世骇俗的言论,接着,竟已一句‘你也必定是喜欢我的’作为结束语。这让白辰这个比她大了整一倍的师叔,当是情何以堪啊!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白辰作为一个早就对‘女人’死了心的‘全职老爹’。什么动了心,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白辰否认,白辰想都没想就一口否认了。
而那时的白雨,却偏偏步步紧逼着他:
“师叔,那你说,为什么整个崇华派里的女子沐浴,你都偷看过了,却单单不敢看我呢?”
白辰登时就吓得眼珠一突。“废话!你是我师弟和我师父的宝贝疙瘩,我胆子再大也不能拿命开玩笑啊!再,再说,二丫啊,你,你一个女娃娃……说话能不能……含蓄点啊?”白辰暗自擦汗。
“真的是这样吗?那我再问你,为何你可以若无其事的持着其他弟子的手摹习舞剑,却从来不敢握我的呢?”
“那,那是你本来就舞的好啊。想二丫你天资聪慧又加上你后天勤奋努力,师叔我……实在是没啥可对你指点的了。”
白雨只是凝着他的脸瞧着,边摇着头。
白辰被她那凌厉的目光盯的发寒,赶紧移开了目光。
“师叔啊……”
“干,干啥?”白辰被她逼得不自觉的倒退了两步。
“我记得许多年前,我在山里迷路了,是师叔你背我下山的,那时候……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你那会儿啊……可,可是比现在可爱多了。”
“可是,师叔啊……如今我有伤,你为何不像当年那样再背着我了呢?”
白辰闻言,当是一愣。额上一滴冷汗滑下,眼珠若有似无的朝着白雨那凹凸有致的胸前悄悄扫了那么一眼,接着吞咽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白雨自然看到了他那滑稽的模样,嘴边不禁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她凝着他的眸子。
“师叔,不是我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变了。因为,现在的你,已经把我当做一个女子来看了。”
白辰浑身如遭一劈,猛地一震,不可思议的眼光回看着她。
白雨脸上的笑却是更重。
“我会等着你的。看,你已经不再把我当做孩子来看了,那么……早晚有一天你终会明白,明白到你自己的心意。师叔啊,你终是喜欢我的……”
没错,就是这句话,就是那个美丽、动人、又自信满满的笑容,把白辰吓到了,甚至……他当夜就卷了铺盖逃跑了。
整整一年的时间,白辰甚至逃到那万丈深渊之下,可是……有个自始至终就深埋在他心里的一道身影,那一颦一笑,那个让白辰逃了避了许多年的心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样一个美好,又喜欢着自己的女子,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
…… ……
…… ……
白辰握起手中的一把土,缓缓的松开,风将那些土灰吹散。手中,终始空空如也。
当那阵风划过一旁思绫的红纱裙角,那半透的纱遮住了白辰的脸。
白辰的眼看到,那红纱的对面,好似盖着一个人。一个长发及腰,眉目如画,一身淡紫长裙,那是美好的如天仙一般的女子。
她是这纷乱的江湖里最宁静的一抹紫霞,是这险恶的人世里最最懂他疼他惜他的一个人。
这一刻,白辰一手紧揪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紧抿着干唇,眉头,缠成了一团,眼中泛红。
那动作,好似胸前刚被人狠狠插过一刀。
许久,他侧目看着身边唯一的人,挤出一抹好难看好苦涩的笑,只道:
“思绫啊,好笑吧?觉得咱很可笑吧?”
“…… ……”思绫看着他,同样是充满悲伤的神情。
“瞧啊!便是我放荡不羁,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又如何呢?想我白辰还不是凡人一个?原来,人们常说的那个要命的‘悔恨’,就是这滋味啊?”泛红的眼眶,终于凝上朦朦的水雾,雾积成泪。
“原来,心碎……是这滋味啊。”泪,从白辰的眼中滑下来,划过他那个难看的笑。
“原来,那丫头一直是尝着这滋味……熬过来的啊。”
白辰俯下|身,双手重重的砸落在地上,他深埋着头,久久,未在抬起。
从他的垂面间,只有道道呜咽的哭声,续续,又断断。
而那时的思绫,亦是满面的泪,她看着眼前的人,却是连伸手去抱他的勇气也没有。
思绫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问,那个她最想知道的答案。如果此时被埋的人是她思绫,那么白辰可还会想现在这般心痛,这样的悔恨?
这一刻,思绫甚至有些羡慕那个逝去的人。她泪眼瞧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白辰,只能在心中默道:
‘白辰啊白辰,你可知道,现在的你有多痛……看在我的眼中,都是感同身受的痛啊……’
思绫想起了十多年前白辰离开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终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是那话,支撑着思绫这么多年的等待。如今想想,不过一句敷衍的赞美。
可是,遥想起当年,白辰对思绫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不是‘我爱你’,却是……‘对不起’。
从离别,到重遇,他,都是这般对她说的。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