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臣安抱着仍不曾醒来的九商,默默跟着南都一路走。他从来不晓得这寒碧潭如此之大,一直走到在这滴水成冰的冬季汗如雨下,仍不曾到南都所谓的“那一头”。南都见他走得这般艰难,却仍旧咬着牙跟上,并不哀求一声,心中也颇有些怜惜这痴小子。当初阿琛可不也是这般又痴又倔么?终究还是自己害死了他!
就在柳臣安只觉得双臂双腿如同灌了水银一般,再也抬不动之时,南都在一面光滑的石壁前停下身形道:“便是此处了。”柳臣安粗粗喘了一声,只见南都将那颀长的手指在那石壁之上,连连点了好些下,仿佛在画甚么奇怪的符文。不多会儿,那石壁仿佛活了一般朝后退去。
南都回首,用眼神示意柳臣安跟上。柳臣安将九商的身子往上托了一托,跟着南都,往石壁让出的门中走去。
那石壁之后,竟是另一番天地。柳臣安见到一片落英缤纷的桃林,已然惊得目瞪口呆。空中香气馥郁,教柳臣安颇觉精神一震。南都也不作声,引着他继续往里走。柳臣安一路行来,微风习习,竟是极温暖的,教他心里忍不住都有些醉了。只是他忽然想起当初同厉荷一道,二人在迷心谷柔情坡上吃过的苦头,登时心中一凛,忙打足的精神跟上。
那桃林颇有些意趣,只见地上满目俱是粉色或白色的花瓣,那在枝头的花朵儿,却依然盛开着,仿佛是一簇簇小火苗一般,在树枝上静静地燃烧。再往里面行一段,有些枝头上已然结着丰腴的果子。柳臣安见那果子着实可爱,忍不住喉头一动。
南都拖着长长的衣摆,迤逦前行。在这花痕清浅之中,白衣胜雪,柳臣安甚至瞧见了他衣袍下摆用金粉色的线绣了相缠的枝蔓花纹。南都缓缓行走在这深红浅红,胭脂惹得人欲醉的景色里,竟美得和画中人一般。此时柳臣安隐隐约约觉得南都有些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如此行了小半会儿,柳臣安都快惊诧于这石壁之后的别有洞天到底有多大时,瞧见了一处小小的屋舍隐在繁花之中。柳臣安见了那竹墙草盖的屋舍,心里只觉得十分熟悉,随即恍然大悟,这正和当年九商在青淮庄的屋子是极像的。
南都堪堪走近,那屋舍的门便“吱呀”一声打了开来。只听得南都轻轻道:“我回来了。”
柳臣安本以为屋里还有其他人,刚不晓得如何是好,南都却回转了头道:“柳小郎,怎地还不将那小娘子抱进来?”
柳臣安心里诧异,脚下倒也不停,忙忙抱着九商走了进去。那屋舍中如同雪洞一般,十分清爽干净。南都引着他走入一间屋舍道:“这屋子我并不常来,所幸都是极洁净的,你将那小娘子安置在榻上便可。”
☆、第四十七章
柳臣安听得他说这屋舍不曾住人,只是榻上桌上皆雕花镂纹,茶具被褥皆一应俱全,甚至比当年自家陈设的还要讲究半分,自然平添了一层好奇。只是他这一路行来,已然是满肚子疑惑,不缺这一点半点。他也不做声,只是仔仔细细将九商在榻上安置好。这事儿他并非第一回做,当初将九商从山道之上背出后,便已做了一回,故而此时手法并不生涩。他将九商身侧的毯子替她掖好,却又瞧见了那毯子一角绣上的花纹,同南都衣袍下摆的正是一模一样。他心中好奇,但也未曾表露在脸上。转念一想,何人没有个甚么癖好?也就释然了。
因九商的双足一直裸着,此时十分冰寒,柳臣安也顾不得多少,便侧身挡住南都的目光,将她一双玉足裹在手中捂着。这些小动作那里瞒得过南都?他却也不点破,只是站在窗前,眸光沉沉。
过了半晌,南都低声道:“柳小郎,我且出去煮一杯茶来,你若是安顿好了小娘子,便出来一同饮些吧。”说完也不等柳臣安答话,径自出了房。
柳臣安待得九商的双足略略有了些暖气,才小心翼翼地将那玲珑小足裹入毯子中。待到他直起身子,回味过来,一时间脸上红白相间——自己竟然将九娘子的玉足裹在手里这般久!
若是九娘子同自己皆为凡人,哪怕自己只是触到了九娘子的脚趾头,她也非嫁自己不可了吧?只可惜……柳臣安的心思又飘到了当年在青淮山上的那架秋千上。九商荡得高高的,那双鹅黄色的小鞋儿跷在空中,划过的弧只怕比天边的玉钩还美。他正胡思乱想之际,听得南都轻轻的叩门声:“柳小郎君?”
柳臣安回首再瞧了九商一眼,见她呼吸细密平稳,料是拔了毒素后在自行疗养,伸出手来本想触一触她略苍白的脸颊,到底还是缩了回去。他收回目光,应了南都一声,便走出房去。
待他来到屋舍外,便瞧见南都一手执壶,一手执杯,那茶香已经细密地四溢开来。柳臣安一闻之下,精神又是一振。既是同南都一路行来,柳臣安也不再拘束,慢慢走近前去。
南都瞧见了他,微微一笑道:“柳小郎,坐。”话语之间,一只镂空雕花的木凳便凭空出现在柳臣安的脚边。此时柳臣安早已不敢去探察南都的法力到底有多深,只是接过杯子来啜了一口。
那茶水甫一入口,柳臣安便怔了一怔。茶香虽提神,但并非有甚么特别出奇之处,可是这茶水入口后,却是绵长温润,放佛能教人想到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日来。柳臣安放佛又回到了青淮庄中,九娘子芊芊素手奉出两杯茶来,递给兄长同自己……如今,也不晓得母亲同兄长都如何了。九娘子在秋千上笑着……漫山遍野都是那般脆而透亮的笑声。可是九娘子终究不是自己的,哪怕是昏迷中都不对自己弯一弯嘴角。即便在那些极快活的时日里,放佛也总有痛楚深埋其中,稍不留意,便剥落了鲜红的血肉,将那惨白的骨骼同自己赤裸相见。柳臣安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水,一垂眸,竟瞧见杯中的倒影,自己的面上早已布满泪痕。
柳臣安慌忙抬起袖口,想要拭一拭。南都轻轻放下手中那桃根雕成的杯子道:“心中可好受些了?”他也不等柳臣安答话,又道:“你练‘昆仑聚顶’,本就有千万重量压身,如今心中郁结太深,只怕会大大地损了根本。”
南都见柳臣安似有赧色,嘴角轻轻一勾:“虽有甚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说法,我可不这般想。”他扬手抬壶,替柳臣安续上一些儿,“若是连这般七情六欲都不能自己,那活着又有甚么意趣?”
许是那茶的作用,柳臣安此时方觉得一身轻松起来。他心里晓得自己这番是真真遇上了贵人,本待要拜下去,却被南都的袖风托住了:“我并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你也莫要感激我。我救治你的小娘子,给你饮这散淤茶,皆是我一时兴起罢了。”
柳臣安听了他的话,只得罢了。南都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轻地点了点他的额头,道:“我也不限制你等自由,这般一来,你自可以出入此间。”柳臣安觉得他方才所点之处一片灼热,知晓那是个甚么破开此间禁制的符咒,倒也不在意。
“南兄,这里的一切……可都是真的?”柳臣安吃完了第三个丰腴多汁的桃,方才收了手,讷讷地问道。
南都缓缓道:“你若是觉得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他收回眼神,“你的小娘子醒了。”
柳臣安一愣,前一刻还如同一只乐不思蜀的大马猴儿,下一刻忙慌慌张张要往屋里闯,还不忘顺手带走一个桃儿。南都瞧在眼里,虽然口角噙着笑,眼中仍是一片落寞。柳臣安跨入房中,只见九商摸索着坐在床边,放佛在凝神细听屋外的动静。
“柳小郎君?”九商迟疑道,“这……是何处?”
柳臣安跨了一步到她面前蹲下:“咱们仍在蛇族,不过你莫要担忧。你可能瞧见甚么?还痛不痛?痒不痒?”
九商摇头道:“仍旧瞧不见甚么,不过倒是松快了些。”天晓得当初毒发之时是多难熬,她差些儿就将自己的舌头咬烂了。她也醒来了好半晌,听得外面除了柳臣安,还有个十分陌生的声音。虽隐约听得那声音十分温和,并无恶意,但她在崎木岭吃尽了轻信人的苦头。故而她此时也不敢掉以轻心,极是惜言。
柳臣安猜出了她的心思,悄悄伏在她耳边道:“莫怕,那是个极俊俏的郎君,只怕在蛇族也有些地位。咱们算是遇到贵人了。他应了我要将你的眼睛治好。”他又有些惭愧,“我无甚用,带累你吃那般多苦头……你眼中毒素不曾及时拔出,只怕往后的时日里还要吃些苦头。”
九商默然,心中却也感激他一路照拂,低低道:“多谢你。”柳臣安见她赤着足便要下地,忙忙撕了自己衣襟的下摆替她将脚裹上,又伸了手过来要扶她。九商微微一让,终究还是教他扶住了。
☆、第四十八章
九商慢慢走到屋外,朦朦胧胧看到了一大片樱色的云朵,心下诧异。又听得一把温润的声音道:“小娘子,可好些儿?”
九商闻言,知晓他便是柳臣安口中的“贵人”,虽然不知凶吉,但是托了此人之福,如今眼前确实清晰了一些,便端端正正就要行礼。南都这回倒不扶住,待九商拜了一拜才在柳臣安嗔怪的眼神下道:“我答允要医好你的眼,受你这一拜,倒也算不得甚么。只是你若再拜,只怕柳小郎要怪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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