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打开竹面小篮,里面正好是一上一下两个药盅,还冒着腾腾热气。
窦蓝连忙将上午指路的事儿一并谢了:“……夫人唤我窦蓝就好,哪里还是什么小姐呢。”
杨氏望了望窦蓝,轻叹一声:“那便喊你蓝儿吧。我也不是什么夫人,你若是愿意,喊我一声杨姨。”
“杨姨。”
“……都不容易。”杨氏干脆坐下来,指点着窦蓝一起把药喂了。她动作麻利,显然是有经验得很,想来,她那名叫“光儿”的女孩儿身体颇弱。
不过一晃的事儿,杨氏已经将一整碗药尽数给窦柠喂下了,半点儿没撒。她亭亭站起来:“我这便回去照顾光儿了。等你弟弟好了,带他一道来找光儿玩。”
窦蓝想到窦柠的脑子,眼神一黯,但很快又点点头,声音不大却利落地应下了。
如此这般,一周便无甚风波地过去了。窦蓝白天及早醒来,先去药房给窦柠熬药,在还回药钵子的时候通常能碰见杨氏,两人便结伴一起回道心院。虽说窦蓝现下因着弟弟昏迷需要照顾的缘由,在前院住下了,但她也知道这绝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她一点儿没偷懒地收拾着那间破木屋,杨氏不时也来帮点儿忙。
说来凑巧,除了窦蓝感恩,每天去严宁庵四面的听善阁给老太妃问安,这一周来她就几乎没有碰见过道心院的其他女眷——狐姑负责了给两只小豆子投食的任务。那日下午,正当窦蓝早早做好准备,打算以猛虎下山之势奔去饭堂的时候,狐姑就出现了。她顶着那张阴郁姑子脸,手持一个堪比半张桌面儿的食盒朝窦蓝扭了扭腰:“小豆子小豆子,全天下可没有比我再贴心的狐狸啦!”
从此,每逢饭点,只要窦蓝不与杨氏一起,狐姑都能如有神助地出现,并随身携带一大波食物。窦蓝在感激之余,也默默地对狐姑看起来瘦不拉几的手臂敬畏了一番。
窦柠在昨日醒了。狐姑说到做到,拿来了一个透红发亮的小药丸儿,不知她怎么弄的,直直给从额心摁了进去。然后,窦柠哆嗦了一会儿,全身几乎被汗浸了个湿透,接着竟然就这么好了。
窦柠弟弟还小,而窦家灭门那日刚好赶上他病得人事不省的时候。他一醒来,见了全然陌生的环境,便有些疑惑地问姐姐找爹娘。
窦蓝拿着小木梳子,将弟弟汗湿的头发梳到脑后去,一边挺直接地说:“爹爹和阿娘都不在了,给坏人弄死了。”
“为什么?哪儿来的坏人?”
窦蓝没答,又拧了布巾,帮窦柠擦脸。
窦柠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一会儿才又问道:“那阿顺伯和上官妈妈也不在了,是不是?”
他说的是窦家的老管家和他们的乳娘。
“是。青虹姐,青苑姐,马三婶婶,格乌泽婆婆还有常常陪你玩儿的小赞伢,都不在了。”窦蓝刮了下窦柠的鼻头,“只剩我们两个了。”
“只剩……我们两个了。”小窦柠愣愣地重复了一句,两只眼睛往鼻子那儿瞪成了对眼。
“嗯。怕么?”
窦柠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怕!”
窦蓝忍着酸鼻子,重重抱了抱他。
“来,这是狐姑。是她收留了我们,给你吃药,给你打饭,还给我们屋子住。”
狐姑第一次被如此郑重地介绍,脸上颇有些娇羞。她红着一张□脸站在那儿,用尾巴腻腻歪歪地蹭窦蓝的小腿。
“狐姑。”窦柠老老实实道了谢,对狐姑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忍住,一脸向往地赞叹道:“狐姑,你的尾巴真大真好看。”
狐姑嗷地一声,被吓得连蹦了三尺高!
那天嬉闹一番,送狐姑离开后,窦蓝将自己关在小隔间里,咬着被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最后她哭得脱了力,才迷迷糊糊睡着了,连窦柠是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小小地窝在她身边,都全然不晓得。
至此,随着窦柠的苏醒,窦蓝觉得这几日始终压在自己背上的、令人渐渐僵冷绝望的气团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散去。前些天,她的脑瓜子里全是那扑鼻的血腥味,那人间地狱的惨状,和一干所谓“族亲”的嘴脸。
而现在,她分了好些心思在窦柠身上——弟弟可不能让这场大病落下了根子,是不是找狐姑借根骨头炖汤?弟弟的功课怎么办?识字作画自己还能囫囵教一点儿,可拳脚功夫呢?
“……这是怎么了?你盯着那方花瓶儿有足足半盏茶的功夫了,你若是喜欢,老婆子把它送给你就是。”
窦蓝一惊,回过神便看到老太妃皱着眉望她,脸上有些担心的样子。她挺不好意思地给老太妃满上新茶:“昨儿个弟弟总算醒了,我高兴呢。”
“哦?醒了?是好事,是好事。”总算有点儿小姑娘的样子。
窦蓝笑笑,连忙从格纹布囊中掏出个素白色的小药袋,捧给老太太:“前天您说腿脚不太便利,就给您做了个香袋。山间湿重,所以我加了些活络气机的子田根进去。”
素白的药袋正端端地摆在窦蓝手心,上头还系了条靛蓝色的绳儿,衬得窦蓝的手指有些不健康的青白色。老太妃就这么静静地瞧着,既不伸手去接,也不开口回绝。
窦蓝的双手稳稳地举在那儿。
“……你懂得制香?”
“只从娘亲那儿学了些皮毛。”
“子田根不是凡草,你从哪儿得来的?”
“杨姨在小院里照料了不少子田,我便向她讨了些来。”
“制香,要不少器具吧?”
“我瞧以前娘亲制香的时候,倒是用了不少。但我还做不得那么复杂的,这香袋也只是用了……”
窦蓝不急不慌,心跳虽有些急促,两只手还是稳稳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老太妃问一句,她便条理清晰地答一句。
她听见老太妃叹了一声,随后,手心便是一轻。
老太妃接了香袋,好好地收在了腰间:“……我见过你母亲。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南域女子。如今你弟弟既然醒了,改天也带过来给我瞧瞧吧。”
窦蓝终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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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柠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儿,一刻不动就比浑身长了疮还难受。才醒了几天,陷下去的眼窝还没回出肉来,就不停闹着要出去。
窦蓝无法,看着天色还不错,便干脆领他去听善阁见了老太妃。
窦柠天生长着一颗虎胆,老太妃那一身气势完全没吓着他,反而是窦柠嘴甜,童言童语地很快就将老太妃哄得露出了笑意。窦蓝窦柠两姐弟在老太妃身边坐了好一会儿才告辞。
姐弟俩刚从听善阁出来,便听见后方有人在喊窦蓝的名字。
“窦妹妹!”康幼心俏生生地走上前来,一手捂嘴,脸上是又惊讶又责怪的表情:“听说窦家小弟弟一直昏睡不醒,我还成天忧心呢。可,可你竟然撒了谎么?”
康幼心为难地看着窦蓝,眼神中全是不赞同:“前院条件好,可那是庵里人住的地方。我知道窦妹妹一时习惯不了道心院的清苦,可你瞧,全院子的姨姨婶婶都是这么过来的。妹妹这般仗着有太妃娘娘的照顾就随意乱来,可是要挨板子的!”
“长孙姨,您说,该怎么办好呢?”
窦蓝一瞧,呵,随在康幼心后面的,可不就是那天因为故意打翻饭粥而被拖下去打了板子的长孙氏么!
☆、【五】旧屋鬼影
【五】
“不照规矩办,还能怎么办?眼见着年纪也不算小了,还做出这等欺瞒贪乐的事儿,真不懂以前家里是怎么教的。”长孙氏抬着她宽大的下巴,看着窦蓝的眼里全是厌恶。
窦蓝心中默默叹气。许多时候就是这样,她自问从没开罪过眼前两人,反而是这两人对着他们姐弟步步紧逼。而今,被记恨上的却是自己这边。
窦蓝勾勾嘴角,牵了窦柠的手,慢声慢气地冲他介绍道:“左边这位是康姑娘,生性喜欢攀亲,但咱们礼数不可废,还是称一声姑娘的好;右边这位是长孙氏。那时你还昏着,她推了姐姐,打了你的粥,长得不规整,心境还不好。以后见了她,你问候一声全了自己的礼数就成,千万不要跟她学坏了。”
窦柠很认真地应下了。
“你……”康幼心的眼泪已经下来了,她惊慌失措地看着窦蓝,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转头扯了扯脸色紫红的长孙氏:“姨,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说您!”
长孙氏就像是被点着了的火药桶,噌地一下疾步走过来:“小蹄子,我,我撕了你那张嘴,也让你学学该怎么说话!”
窦蓝将窦柠一把推到背后,避过长孙氏掌掴的手臂,借着风将手里的纸包一撕,姜黄色的粉末即刻便撒了长孙氏满脸!
“哎哟,我的眼睛——来人,快来人,我瞎了,这小贱丨人把我弄瞎了,救人啊——”长孙氏痛嚎一声,便捂着脸在地上打起滚来。
“诶,都怨我躲得太慌忙了些,一个不慎竟然把‘十日痒’给弄洒了。”窦蓝拍拍手将破碎的黄纸丢在地上,抬头冲康幼心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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