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眯起了眼。随后,他骤然抬手,不等窦蓝反应,便不知怎么地已经将那块玉简握在了自己手上。
窦蓝心跳一滞,正要奋不顾身地抢夺回来,便见那妖怪一手持着玉简,一手点了旁边的羊毫,在纸上写划涂改起来。
“呵,不识货。既然你这么喜欢窦家的功法,那便练吧,不过得是我删改过的这一份——不乐意?要么它,要么我另给你一份妖族的功法,自个儿选吧。”
窦蓝抿了抿唇,还是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很快,天青色的墨迹便铺满了整张纸笺。妖怪随意将它抛给窦蓝:“背住。现在就背。”
窦蓝接过一看,发现同她前些天背下来的基础口诀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改动了极少的几句,便也就安心照做。
妖怪十分神奇,仿佛能对窦蓝的背诵进度了若指掌,正好恰在她将将背完的那一刻飞了一颗乌压压的丹丸过来:“吃了。”
这颗丹丸黑得纯粹,偏偏表面上又忽隐忽现地淌着几道金红色的亮纹,就像是从内部绽裂开来似的。窦蓝犹疑了一刹,最终还是利索地将药丸吞了下去。
“……!!!”
灼痛毫无预兆地从喉咙处爆开,一路向下似是要将她的肚腹焚烧殆尽!与之相反的是,她的意识反而昏沉起来,她感觉得到痛,却又像是一个旁观者,反而有一种慵懒的昏睡感在她灵台中迅速蔓延。
怎么……不行……不能这样,弟弟还在等着她回去……那黑影,万一……!
“当真不能小瞧你。”
窦蓝恍惚间听到妖怪在说话。环佩叮当声逐渐靠近,接着,她的额头上一片温良。她不安地动了动肩膀,还在试图与那突兀的昏睡感与已经蔓延到四肢的疼痛抗争。
“你且放心。我容了姑琼拿祛病丹去救你那弟弟,就不会让他轻易死了。”
窦蓝的眉头动了动,却还是不屈不挠地皱在那儿。
“那黑影……呵,是庵里的鬼灵,平日里的洒扫工作都交由它们来做。它只是——大概受了谁的请托——来帮你整整屋子罢了,没有恶意,反而是你把人家吓得不轻。”
“对了,我叫孔雀。”
窦蓝的呼吸总算渐渐绵长。
妖怪又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眼光瞟上自己左手腕间隐约绕上的一缕银丝,满意地钩钩嘴角,甩着一头长发出门祸害苍生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哎呀呀呀呀呀瞧这可怜的。”狐姑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围着那道破破烂烂、还在瑟瑟发抖的黑影转了几圈儿,“瞧瞧,都扎破了,透风透得可严重了,小豆子才是真凶残!”被硬生生扎得漏风的鬼灵委屈地嘤嘤两声。“小寒,你这报恩也报得颇不专业了。这次被小豆子撞到还算不错,若是被其他女人见着,你就等着给自己烧香吧。”狐姑嗤笑,“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没听过世上有哪朵蘑菇这么贪太阳的,不是每次都能有一只小豆子刚好路过给你浇个水,下一次,你还是小心点儿的好。”“诶……诶。”一脸苦闷的青衣少年正捧着大脸蹲坐在石阶上,旁边有个和他长得极为相像的少年正温声安慰他。“哟,都在呢。”随着狐姑霎时炸起来的尾巴,银发蓝眸的妖怪从院门外淡笑着徐徐走了进来。“大寒小寒,往后你们多留心一下窦家姐弟。”“是,庵主。”孔雀点了点头,遂似笑非笑地转向狐姑:“姑琼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狐姑瞄到了孔雀左手腕上那道细细的银丝,煞白了脸,尾毛根根竖立,指甲也在不安地伸缩着。“……下不为例。”半晌,孔雀拖长了音调搁下这最后一句话,便将双手拢在那宽大的袖子里,踏着夜风走了。狐姑站在院中,浑身近乎被冷汗湿透。
☆、【六】三年一瞬
【六】
窦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长在极东,父亲是伴着河图而生的东方神帝俊。她同她的九个兄弟姊妹以扶桑为家,在东海边日日嬉戏。每一日,他们中的一位便飞上扶桑树顶,为人间界带来温暖与热力。
时日久了,他们渐渐开始觉得厌烦。于是在某一位大胆兄弟的煽动之下,便相约一起畅游天下。
不想,此举给地上的生灵带来了灭顶的灾厄。高温绵延,溪塘干涸,山火不断,粮食果树全数枯死。父神帝俊大怒,召来一神箭手后羿,将他的九个孩子全数射了下来,只留一位日夜不歇,在扶桑树顶履行他的职责。
她也被射落了地面。帝俊决心好好管教这些没有规矩的孩子们,便将他们全数投入了弱水,夺了他们一身光彩和高贵,砍了他们的一只足,令他们在人间给人类示警思过。
人类唤他们作“乌鸦”。
日月斗转,沧海成田。帝俊淘气的孩子们便这样在人间界生活了下去,再也没有返回他们祥云缭绕的金殿,也再也没有见过那棵矗立在东海海角的扶桑。
最后,她觉得自己的灵魂缓缓地抽离了身体,漂浮到了至高天,以一种俯瞰的姿态看着地面上的变迁。
眼前有云雾渐浓,而她的耳边响起了低沉而庄重的诵音,正是她刚刚背下的,在窦家代代相传却又被孔雀改过了的那份法诀。
天演诀。
窦蓝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地在云层中盘膝坐定,也张嘴跟着喃喃念着。
时间像是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她的后背肩胛处有一股难耐的烧痛在蔓延,她全身的筋骨都在痛苦地痉挛,却又似乎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耳边的咒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啊————————!!!!!!”
气息冲破喉咙,随着这一声长啸,窦蓝被抽离了所有的气力,仿佛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从云端飞速扑落!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后背焦灼的痛楚尽数化为了一双漆黑的遮天之翼,在她身后以一种新生的姿态猛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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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帝都。
“林大掌柜。”草堂的竹纹布帘被掀开,深黑的貂皮绒靴踏了进来。少女尖尖的下巴被米白色的围脖裹着,身上一袭低调的同色袍裙,除了斗笠的脸被冻得微红。
“哎哟,天青呐。”正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的林大掌柜忙从柜台后站起身来,挺费力地把自己的肚子挤过了狭窄的柜门,和和气气地迎上来:“我瞧着外面的雪那么大,还猜你兴许不来了。”
“怎么会呢。”窦蓝熟稔地将背后的药篓和手上的大小纸包放去角落,又挑挑拣拣找出了仔细包装过的几方木盒递给林大掌柜:“应了大掌柜的香囊,就一定会按时奉上。另外我此番需要拜托您采购不少草药呢,年前应当是不会再下山了。”
林大掌柜翻看着那些整整齐齐摆在木盒中的各色香囊便已十分高兴,听了窦蓝的话便更是掩不住喜色——年关将近,大小人家赶着添衣加食,却不会来他的林家草堂买干鲜草药,怕招病气。偏偏年关多雪,待几日后太阳一出,潮气就上来了,每年他都只能一边瞧着别家铺子赚得盆满钵满,一边咬牙将生了霉烂了叶的草药丢弃。
两年前,不知哪阵红风把这小姑娘吹了来。她一人能吃下三成的库存,怎不叫林大掌柜把她当神仙一样供着?
更别说这小丫头还能制香,小香囊虽然都用素布包着,可里面的料顶好。他收了,换个织锦的门面,销路一直不愁。
“天青姑娘的货我老林放心。”林大掌柜没有验货,只是简单点了点数量便把几个木盒小心收了起来,转身从钱柜中取了张二十两的银票,又拿出一只显然早就准备好了的布囊。
窦蓝皱眉:“三盒香十五两银,这价格是两年前便谈好的。掌柜这是——”
“别和老林客气。”林大掌柜挥了挥蒲扇一般的大手,硬是将银票和布囊塞给了窦蓝,“这些香在外面卖个什么价,天青心里定然是亮堂的。进来香囊的价钱看涨,天青厚道,也从不与我提起过,可我却没那个脸皮昧了你的那份红利。”
林大掌柜说着,也不管窦蓝再推拒,径自起身去拿了窦蓝放在角落的药篓子,就往后院走去:“单子可还是夹在面儿上?行,我见着了。姑娘且放心吧,老规矩,你且先去旁个儿那茶馆坐坐,我这便去给你配货。”
“那布囊子里头呢,是条玉簪。我那娇惯大的小女娃儿刚及笄,我瞧着天青与她差不离一般大,便让老婆子也给你挑了一件。你便拿着玩儿吧。”
窦蓝站在柜前张了张嘴,终究没能插上话,便已经看着林大掌柜的背影消失在后院拐角处了。她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戴斗笠了,披上袍子便朝隔壁的茶馆走去。
林大掌柜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两年前,窦蓝第一次乔装跟着狐姑下山采买。她几乎跑遍了全京城的草堂药店,才最终决定和这位林大掌柜做一份长久生意。他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他总是试图以最低的价钱来收购草药和各种制成品,并以此为乐;与此同时,他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烂好人,他会一边咒着老天一边把变了质的大批药材全数烧光,也会一边以凶残的价格收购小乞儿挖来的人参,又一边帮他花下重金医治久病缠身的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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