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可是箫声仍然还在,妈妈还是没有回到床上来。我一个人躺着,旁边是妈妈睡过的已经变凉了的被子。忽然间我觉得非常害怕,好像有什么事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发生。”
“我跳起来,穿好衣服冲进院子,我看见叔叔还在吹,他就那么吹了一夜。我看看妈妈,她脸朝里偎在叔叔的肩上,一动也不动。”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妈妈,她的身子是冰凉的。我想要哭,可我哭不出来。”
“然后箫声终于停下来,叔叔张开手臂,抱住了我和妈妈。”
……
阿湄没有说下去,我伸手拥住她的肩膀。
她从没有对我讲起这些事,就像我从不曾对她提起我的母亲。
离别令人感伤而脆弱。因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我其实也还记得我的母亲,虽然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
我记得她非常美丽,皮肤晶莹,光芒流转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耀眼生花。她笑得最多的时候是父亲来看她的时候。父亲有时也会对她很好,但是后来我知道父亲并不爱她。
父亲不爱任何人,无论是他的四个妻子,还是他的十几名子女。我从不曾在父亲的眼中看见过只有爱一个人时才会有的眷念而微殇的温柔。
我记得母亲有一次喝醉酒以后把已经睡着的我摇醒,哭着问我,是不是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完美,所以他才从不爱人?
我永远记得她那时的神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极爱就是极痛苦。
但我还是爱我的父亲。
他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我尽我一切所能,只希望自己配做他的儿子。
我希望有朝一日他会望我一眼,以专注以感念,什么也不必说,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儿子。
我努力地读书,练剑,我学一切可以学到的东西。
我废寝忘食,我夜以继日,我学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园艺建筑星相医卜。
我苦练家传轻功与七大剑法,我研读祖先搜集整理的三十六派剑法精华,我遍览借鉴江湖上各种刀法拳经,甚至在梦中我也在揣摩过招。
十六岁那年我创出的几记剑招令负责指导我们的三叔大为激赏。不久以后父亲把我叫去,告诉我他已将之编入他新创的一套剑法。而且,我从此可以开始随他和大哥行走江湖。
我的一生从不曾那样快乐过,如果在压抑了那么多年以后我还懂得怎样雀跃欢呼,我想我一定会那么做。
我去找阿湄,只有她明白我的快乐。我看她代我欢呼雀跃出我所有的快乐,即使我自己懂得的只有微笑。
那年春天废园里开满了黄色的连翘,那么光灿明华,剔透的春意。我给阿湄吹笛,不再吹箫,因为笛声欢畅而明媚,是我的心情。我用一天一夜画出了重整废园的图纸,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让父亲看见我重整的废园,如他早年设计的奚秀园一般成为闻名江南的园林。
我真的以为我一生的梦想就要开始实现。
我在江湖上度过的第一年充满了新鲜的体验和惊喜。
第一个月我发现我的剑法远比我想像中的高,我轻易地击败我的敌手,在一招或两招之间。第二个月我开始迎战更加厉害的敌手,但是在数招之后,他们剑法中的破绽开始变得刺目地清晰。第三个月,当我击败了我踏入江湖后第十五名敌手后,我仍不敢大意。因为父亲漠不在意的态度让我明白以慕容家子弟的身份击败这些三流对手实属应当。对手的破绽令我警醒,回头反省自己的剑法,我一一修正我可能会有的漏洞。一年时间我获益匪浅。
第二年,我的第一个对手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谢渊停。
父亲不许我向任何人提起此次约战,命我自行闭门备战。
战前七天,父亲、大哥、我一同出发时,父亲忽然淡淡地说,此次约战是以你大哥的名义,谢渊停才肯应战。届时你要以你大哥的身份示人。
我怔住,不明所以。
我从不曾与父亲争执,何况这件事如此匪夷所思,争都无从争起。
大哥在旁冷笑:“怕我抢了你的风头么?不过输了的话,还要我来担待。”
我再无话可说。
我易容改装与谢渊停决战。
我与大哥本来体貌相当,略作易容便难以分辨。谢渊停丝毫没有看出破绽。
我在第八招击败谢渊停,令他最为得意的幻雨十七剑仅使了不满一半。
当我以为这场尴尬终于结束的时候,其实才是事情的开始。
在这一年后来的十一个月之中,我代大哥连胜了十二名敌手。
我们的秘密无人知晓,即使是我们的家人都毫不知情,世人更无从得知。
慕容府长子慕容源因此声名鹊起,成为江湖后起之秀中最为耀眼的一个。至于次子慕容澜,早已不复有人记得他甫出道时那些微不足道的胜利。
我心中雪亮。
我至此才明白什么是我应演的角色。
我不是慕容澜,我不是他另一个儿子。
我只是慕容源的影子。
我是一个影子剑手。
无名的影子。
然而我还不曾绝望。
至少父亲他知道,他看见,我的胜利我的成长。
当我战胜越来越多的敌手,当有一天,他终于相信我可以独当一面,也许那时,他会还给我慕容澜的名字。
至于世人,他们其实与我无关。如果我想过要世人知道我的胜绩,我也只是想让我的父亲为我骄傲。
我这样地安慰自己。
然而我控制不了我日益无语的沉寂与泄露在眉间的忧悒。
“二哥,你要怎样才能真正快活呢?”阿湄曾经这样问我。[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最后我说:“也许,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有时我觉得那一天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有时我又觉得那一天似是永远也不会来临,渺茫得不能去想。
以后的两年大哥越来越有资格挑战一流高手,我的压力与日俱增。
我开始负伤,有时伤得不轻,但每一次,我总能设法击败对手,不负父亲的期望,不辱大哥的声名。
大哥名望扶摇而上,隐隐已可以与江湖三大剑术高手分庭抗礼。
父亲对我依旧淡然。
而大哥,我亦看不出他的喜怒。
以他的心高气傲,应该不会隐忍我越俎代庖这么长久,但他与父亲仿佛早有默契,并无一言。
我不懂得我的父亲和大哥。
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这样下去究竟在等待什么。
除了一次次应战,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我有时会中夜惊醒,浑身冷汗,无限惶恐空虚,因为我看见梦中的自己面目模糊,在梦里我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在梦里我仿佛看见我毕生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深深害怕这样的梦境会变成现实。
我代大哥出战的最重要一役发生在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
挑战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
我对那一役毫无把握。
世人皆知松岩道长的绝招“万壑松涛”威力无匹,一发难收。曾出手四次,从未有人生还。
我没有信心我会是第一个自此绝招下生还之人。
决战前我陪了阿湄三天,那就像是我和她的诀别。
我只需要与她一个诀别,因为除她以外,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我们离开时,阿湄追来相送。
她不知道也许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她的二哥。
武当绝顶。
数十名武林顶尖高手观战。
山下尚有数千等待消息的武当弟子及江湖人士。
我已与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
从日出战至日落,落了雨,又放晴,他仍未施展他的“万壑松涛”。
我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但当他大喝一声“小心”,使出那一招时,我才明白无论怎样防备,这一招依然防不胜防。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万壑松涛滚滚撼动连绵浩渺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刹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潮涌而至。无可退避,无可抵挡,所向披靡,势无生理!
电光石火间,他轻点的剑尖已刺入我的右胸。
我尽力避让,随即又中两剑。
山风骤起,我几乎立足不稳。忽然间,灵光一现,我不及多想,凝聚毕生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他的手腕。
万丈松涛刹那归于无形。
我死里逃生,气血翻涌。抬头,见松岩道长面如死灰。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破?”
“树欲静而风必止,”我说,“你的手就是摧动万壑松涛的风。”
松岩道长忽而仰天长笑,抛下手中长剑,“我本来怜才之心已起,不愿你死在我的绝招之下。可惜一时好胜,终于忍不住出手,却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胜负尚未分出,道长何出此言?”
他摇头叹息,“绝招已为人所破,尚有面目再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