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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蓝莲花)



一切似乎就可以这样平淡地进行下去,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就在那一天,我的生活有了根本的改变,我将不得不离家远嫁,永远阔别我的二哥,我的废园,以及那些终究是我亲人的人们。我感到迷茫和悲哀,不舍与凄凉。但我从未后悔我在那一天的选择,即使从头再来一千遍,我仍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决定。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以及为了谁,但有时我想这也许更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五岁那年妈妈去世,叔叔把我从遥远的北方带到温暖的江南。但是冥冥注定我终将远离,回到我真正的故乡。

第二章别离慕容澜

子时已过,浓稠的血色映着淡漠的月光。

现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别离的日子。

我想要和她并肩闲坐在废园,一道看微绿的渺茫的萤火。暗香的藤花一粒粒落上衣襟,一时无声,一时簌簌。

我们应该喝茶,抑或是酒。我们许会交谈,也可能只是沉默。她会央我吹笛,或者会自顾自地唱歌。

她的笑容皎洁明亮,看不见泪水与悲哀的阴影。

然而我不在我们的废园,我在十里以外的落梅山。

我的衣上有血,我的双手也是。我的剑锋焕发着饮血后妖异的清亮。

池家的人马已经齐集,死伤者都已抬上了担架。池家总管池落影向我走来,微微笑着躬身一揖:

“池某幸不辱命,就此告辞。”

我望见月光下他温雅的容颜,杀人无数却仍未染血的长衣——我默默还了一揖。

我的手下脚步虚浮地清理着尸首。地上半干的血泊仿佛仍有生命,在他们的长靴下发出纠缠咿哑的呻吟。无声无息的是那些流光了血的尸体,他们顺从地被人拖拽或抬走,鼓起最后的凄凉风声飞坠入万丈深崖。[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我看见一名少年抓住一具尸首的左臂用力将它拖走,但是忽然间那截左臂脱离了尸体。少年紧抓着它跌坐在地上,一时间他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态迷茫。然后他抛开手上血肉支离的残肢,开始呕吐和哭泣。

没有人理睬他突如其来的崩溃,只有我向他走去,因为我记起了那少年的父亲,金安镖局镖师张全。三年前张全将张广义送进慕容府,临走时与我在门廊相遇,雄豪大汉忽然热泪纵横,托我代为照顾他的儿子。不久以后便有消息传来说他已死在川中的一趟镖中。

我不知道在以前的岁月中我算不算很好地照顾了张广义,但我想至少在此刻我可以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告诉他并不是每一次杀人都如第一次般可怕。

一片乌云就在此时飘过了月亮,我的眼前倏然一暗,而下一个瞬间乍起的刀光却直刺我的眼睛。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拔剑飞掠,毫不犹豫地斩落,然而我竟已太迟。

一柄刀深深插入张广义的胸膛,那只握刀的手臂已被我斩断,仍不放松,挂在刀柄上犹自晃动。

手臂的主人如今真的只是一具尸首。他的左臂曾被人砍得藕断丝连,在张广义一拽之下脱离身躯。剧痛令他慢慢苏醒,他奋力一刀砍上所见的第一个仇人,然后他才真的死去,甚或在我斩下他的右臂以前。

我的手下聚拢而来,将他乱刃分尸。

但我们已救不了张广义。

他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神却已经涣散。

我抱住这濒死的少年,感觉到他身体剧烈地颤抖。我觉得中了一刀的仿佛是我……即使已付出了那么多,即使我已经穷我所能,我依然无法保全我想要保全的人们,我的属下,我的家人,还有……阿湄。

那天深夜,我直接去了阿湄的住处。

房门虚掩,她不在。我知道她一定在我们的废园。

她果然睡在凉亭,蜷缩的睡姿就像我十二年前初次见到的小女孩儿。

我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一瞬间我觉得恍惚,仿佛才是昨日,我答应了那个男子,我会照顾阿湄,我的妹妹。

然而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她五岁,我十一。

也是秋天,晚上,我悄悄溜进废园,虽然我已遵从父亲的命令搬走,我依然舍不得那里。

那晚风清月明,所以我清楚地看见了进园来的年轻男子,以及他抱在怀里的垂髫女孩儿。

我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仿佛连背影都含忧,却连拂一拂衣袖都是温和的。

他抱着女孩儿指天上的星星给她看。

女孩儿的大眼睛比星光还亮。

我坐在长草中静静地望着他们。

我听见他骗她说,她的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会一直看顾阿湄,她希望阿湄过得快活。

我知道他在骗那个叫阿湄的女孩儿。我知道阿湄的妈妈一定像我的妈妈一样早已死了。我的父亲从不这样骗我,所以我知道他在骗她。

然而她竟毫不知情。

“如果妈妈想让我过得快活,我就一定会。”

她声音里天真清脆的坚定我闻所未闻。

“而且,”她转脸望着他,“妈妈对叔叔也是一样,所以叔叔也要过得快活。”

男子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看见他微颤的手。

我于是知道他或许可以骗她,但他永远骗不了自己。

后来男子取出了洞箫,开始吹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那时我已学箫三年,但听了他的箫声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吹箫。

箫声凄静寒远,令人想起苔阶蛩鸣,空潭寂雨,一时又如月碎星沉,辗转冰泉于千山叠雪的长夜中屏息而流。

箫曲在我脑中回旋不去,箫声停歇时我甚至没有察觉。

不知多久以后我才抬头,男子站在我的面前,臂弯中的女孩儿已经沉睡。

“你是阿湄的哥哥?”他低声询问。

我望望女孩儿无邪的睡容,心里生起一阵无由的温暖。

“是,我是她的二哥。”

“那么,请你好好照看她。”

他郑重的神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我点点头,没有犹豫。我会照顾她,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更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真的需要我的照顾。

男子微笑,这一次,他的笑容不那么忧伤。

“我叫方雁遥,”他说,“阿湄的叔叔。”

那不是我第一次听说方雁遥这个名字。他的荏苒在衣剑法名动江湖,七年以来未遇敌手,人们因此称他荏苒在衣方雁遥。

但我不知道荏苒在他衣上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是他的忧伤?

“我记住了你的曲子,”我说,“我会吹给阿湄听。”

他望见我身畔挂着的紫箫,眼中闪过微微的讶异与惊喜。然后他的眸光忽然黯淡。

“不要吹给她听,”他说,“这不是支好曲子。”

他微侧了头,仿佛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神情。

“这是别离的曲子,我和一个人生离死别时所吹的曲子。”

我想那也是他和阿湄别离的曲子。

因为那晚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方雁遥。

但是我们怀念他。

没有人能够不怀念那样一个人,连笑意都流淌着忧伤,却连忧郁都是温暖的,淡静的,微微亮着的。

现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别离的日子。

我坐在亭阶上,解下了我的箫。

我开始吹奏多年以前我听他吹过的曲子。我奇怪这么多年以后我竟还记得每一个音律。

“这是别离的曲子。”方雁遥曾说。

也许我听到这曲子,记得这曲子,全不过为了今日的别离。

阿湄不知何时醒来,抱膝坐在我的身边。

“这是叔叔吹过的曲子。”她轻声说。

她扬起头,看着渐亮的天空和渐暗的星星,“那天晚上我听见箫声,”她说,“我知道是叔叔在院子里吹箫。”

“叔叔很多晚上没睡了,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夜。但是他从来没吹过箫,除了那天晚上。”

“听见他的箫声,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哭,我在被子里哭得浑身发抖,我想妈妈一定会发现我哭了。果然,妈妈自己坐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一动也不动地藏在被子里。可是妈妈并没有跟我说话,她慢慢穿好衣服,挽起了头发,慢慢地下了床。妈妈不能起床已经很多天了,可那天晚上,她竟然自己走到了院子里。”

“她开门的时候,箫声停了一停,想必是叔叔看见了妈妈吃了一惊。但是妈妈说,不要停。于是叔叔就又吹起来。”

“我看见妈妈又能走路,心里很高兴,觉得妈妈或许快要好了。”

“那年我才五岁,很傻,不再伤心害怕,就开始好奇。我爬到窗口捅破了窗纸,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叔叔坐在紫藤架底下,妈妈靠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叔叔喜欢妈妈,从他突然出现开始照顾我们的那一天。可妈妈却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但是现在妈妈靠在叔叔的肩上,样子那么温柔,我才明白原来妈妈一直在等的人不是我爹,而是叔叔。妈妈也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也许已经喜欢了一辈子。”

“我看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冷,就钻回了被子里。箫声一直都响着,让我觉得很安心,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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