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一片海底,深紫色的海底,比马里亚纳海沟更深,有活火山存在,火山口外生长着耐高温的硫化与硝化细菌,以及其他能在四百摄氏度的环境里生存的、堪称奇迹的生命。
“这位年轻的王子是多么俊美啊!当音乐在这光华灿烂的深夜慢慢消逝之时,他跟水手们握手,大笑,微笑……”
他本来也该如此,梅菲默默想。
众星捧月,身份尊贵,家庭和睦,陆景瀚会担起掌管和印的责任。而他则可以去当一个潇洒自在的艺术家,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纨绔子弟。
整日寻欢作乐、流连花丛,凭横溢的才华征服众人。直到遇到那个真正令他甘心臣服的人。
也许仍然是蔷薇,也许不是,这世界这么大,人口这么多,还怕找不到吗?
……如果没有N——物质,如果没有海奥森。
“不成,决不能让他死去!”
“她从那些漂浮的船梁和木板间游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
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着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出来。”
“小美人鱼在他清秀的额头吻了一下,把他透湿的长发理向脑后。”
“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她在海底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
“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苏醒过来。”
等到太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外,等到梅菲已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完了《海的女儿》,陆景和仍然没有回来。
她放下厚重的童话书,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拉开卧室门。
套房的客厅没有开灯,门缝漏进的夜风将薄纱窗帘掀起,混杂着鲜花与海水的味道,远方灯火朦胧,街巷歌声悠悠,如同一场梦境的幕帘。
陆景和站在阳台上。
他垂着头,手指搭在铁质的栏杆上,良久也一动不动,几乎与所有沉默的摆设融为一体。
那背影太过寂静,太过冰冷,太过缄默,如同一个人死后僵直的尸体,或者矗立在裂谷中的墓碑,又或者失落在海底的沉船残骸。
梅菲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站在这里。
仲夏节尚未过去,哥本哈根城中心的街道仍然人声鼎沸。而她自己正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等待着他回来,他却既没有加入热闹的人群,也没有回到恋人温热的臂弯。
他将自己关在两边的热气都沾不到的地方,好像想自己冻死自己。
他本不该是这样的,他本不该站在这里的。
他才二十四岁,他本该和菲尼亚斯一样,为讨到漂亮女孩的欢心绞尽脑汁,为画出一幅精美的作品得意洋洋,为今日天气晴朗而大呼幸福,为旁人的批评而愤愤不平。
脑袋空空,单纯又热闹,拥有大把大把的朋友,还有大把大把可以任意挥霍的时光。
从来不会感到孤独。
梅菲在身后十步之遥处凝视着那道背影。忽然红了眼眶,眼泪砸进柔软的地毯里。
她闭上眼,直到红痕褪尽,才重新睁开。
她推开阳台的玻璃门。
“发生什么事了?”
陆景和慌张地抬起头,很快又垂下眼帘。
“……没事。”
“别骗我。”
梅菲执拗地盯着他。
陆景和没能抵挡住她灼灼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从来抵挡不住。
他撑在栏杆上的手指蜷起,又重新张开,他的心同时被哀伤、愧疚和恐惧煎烤,他不知道要如何讲述。
就连呼吸都好像变得困难。
“沈姨去世了。”
他默默半晌,才终于道。
“凌晨在睡梦中走的,早上护士查房时才发现,尸体都冷了,没有抢救回来的可能。”
“……她很慈祥,也很乐观,把我们几个都当孩子看。
虽然知道自己的病无法根治,也一直笑呵呵的,还总劝我们别担心,事情会有转机。”
陆景和突然失了声。
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胸膛上,他嘴唇分开数次,都没能再说出一个音。
他想说自己由衷感谢她所给予的关爱,想说自己对她的离去感到悲不自胜。但他怎么可以,只要海奥森的药品仍然在生产,就还会有成百上千个沈姨。
而他是导致成百上千个无辜的人受伤甚至死亡的帮凶。
甚至他用这样自私至极的方式留下的人,他面前的人,也会在不久以后离开他——她也患有同样的神经损伤。
他留不住她,留不住她们,一个都留不住。
这个想法如剔骨之刀,正在将他凌迟。
梅菲凝视着他,凝视着他深海一样的眼睛。
那里面火山喷发,涌出上千度的火红熔岩,又迅速被无边的海水冷却,仅剩浓烟滚滚,在海面爆炸,迸出天崩地裂似的悲哀。
她移开视线。
“陆景和,你听说过多重世界理论吗?”
她忽然说。
“物理学家发现,量子其实都处于一种叠加态,而观测或者说选择则会导致其分裂。
空间似乎是无限的,因此每一次分裂都可以真实存在。”
“也就是说,不止一个你,也不止一个世界。”
陆景和疑惑地皱起眉,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说这个。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梅菲冲他笑了笑。
“这是真的。我见过其他平行世界,那里海奥森还没有成长起来便被瓦解,你的哥哥没有死,父亲也没有患病,蔷薇姐姐健康平安,你甚至不认识沈姨。因为她活得好好的,就像每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样。”
“在这些世界中,还有一部分,你得到了蔷薇的心。”
“她成为了你的恋人,后来是未婚妻。你经常对她撒娇,而她总是会纵容你、宠爱你、安慰你。
你们的生活特别幸福,你们去了好多地方旅游,你为她画画,为她做裙子,和她一起看极光,和她一起养猫,你总是笑着,你们……”
“但那个世界没有你,是吗?”
陆景和忽然打断她。
梅菲怔了怔,随后没听到似的,微笑着继续讲。
“你们的定情信物是一把梳子,寓意为‘结发同心,以梳为礼’,你们的订婚戒指是个王冠样式的戒指,镶着颗巨大的钻石,你称她是‘心中挚景,此生挚爱’,你还给她画了幅巨大的油画画像,用来求婚,你说她是你的缪斯女神,你……”
“没有你,是不是。”
陆景和攥紧了拳,如果梅菲扭头看他,就会发现他精致的紫眸里满是愤怒。
绝望的愤怒。
“……别这样,陆景和。”
梅菲垂着头,她的手指不断抽搐着。
光是对他说出这些话,就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力气了。
“有没有你。”
“……没有。”
“但是你们……”
剩下的话梅菲没能说出来,因为陆景和近乎粗暴地将她按到墙上,堵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动作太过凶狠,比起亲吻,那更像是撕咬,像是杀戮,带着想要将她的血肉一口口生生撕下,然后吞吃入腹般的残暴。
他用额头抵住梅菲的额头,嘴唇与她紧密相贴,手掌粗暴地钳着她的脖颈。
他的呼吸剧烈地颤动着。
“你怎么敢……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对我说出这些话,好像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不值一提,好像你丝毫不在乎,好像我对你的爱廉价到随便就可以被我抛之脑后,转头便能与其他人琴瑟和鸣。
我分明属于你,如同你属于我一样。
梅菲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所有折磨着陆景和的,此时也在折磨着她,并不比他少,甚至更甚。
但她仍然拼命推开了陆景和,固执地说下去:“那些世界没有我,但你与她恩爱不疑。
这个世界她不在了,我却找到了你,所以……”
“……闭嘴。”
“所以,就算将来我也……”
“闭嘴!”
陆景和猛地将她拽进怀里,按在她脑后的力气那么大,梅菲几乎被他压得窒息。
有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她的肩上,梅菲起初还以为是丹麦变化莫测的天气又开始下雨。直到感受到与她紧紧相贴的男人的颤抖,她才意识到。
是陆景和在哭。
仿佛一场西双版纳的暴雨,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后,瓢泼大雨滂沱而下,宛如江河倒泄,银河逆倾。
万物无声。
梅菲深深吸进一口气,默默回抱住哭得发抖的男人,在心中说完了她没有足够的勇气讲出的遗言。
“所以就算将来我也一同离去,不必害怕。
因为这世界那么大,总还有人值得你去爱。”
陆景和用尽最大的力气将她圈在怀里。但这并不能让他感到安慰,他想起了梅菲曾说过的话。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看对眼的人,就停下来把人勾搭到手,谈一段恋爱再走。”
“万一别人不想让你走呢?”
“那就多陪他一阵,等他腻了再走。”
她迟早会走的,或早或晚,陆景和绝望地意识到。
他所能抱紧的不过是一具皮囊,甚至不是她自己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