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得如同神赐的祝福。
她怔怔地伸手去抚摸油画凹凸不平的颜料痕迹,指尖顺着笔迹的弧度勾勒,说不出地熟悉。
她想,这是谁送给我的呢?
她看到了母亲留在油画背面的遗言,那追逐了她一生、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遗言。
“我亲爱的小梅。
不必为我哭泣。
因为。
世上的所有相逢。
都比清晨的露水还短暂。”
她惊讶地发现,短诗到这里仍没有结束,竟然还有最后一句。
“也比深夜的极星更耀眼。”
“May!”
是母亲在叫她。
艾丝梅拉达站在花园的尽头冲她招手,她瀑布般的黑发柔顺光滑,靛蓝的眼睛明亮如昼,颊边笑出了两个酒窝,面色红润,高挑又匀称,像生活在不死之地的精灵。
一点也不憔悴,一点不消瘦。
“妈妈!”
梅向她奔去。
“妈妈,你知道那是谁送给我的画吗,真漂亮……”
艾丝梅拉达牵着举起手臂才勉强能够到她的孩子,微笑不语,一同走入了温暖的、纯粹的、没有任何痛苦的,火焰一般的落日中。
“滋——滋——”
“数据异常,系统完成。”
“玩家119815账号已注销。”
陆景和赶到时,莫弈正在太平间外与左然通话。
“……还需要哪些资料?嗯,嗯,好,我知道了……”
陆景和眼角不停抽搐着,脸色苍白得可怕。
莫弈用眼神示意他,拿着手机快步走开,给他留出空间。
“去吧,再过一会交接手续完成,未名市的警察就会把她带走了。”
与他擦肩而过时,莫弈低声道。
陆景和将手搭在门把手上。
接到莫弈的电话后,比起震惊,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仿佛始终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头颅已经闷声落地。
肺部好像被抽干了,陆景和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深呼吸。却仍然被窒息感不断包围,高压使他的耳膜嗡嗡作响,如同坠入没有一丝空气的深海。
他想头也不回地转身逃跑,逃离斯沃尔特,逃回昨天,回到他在和印的办公室里,打开手机,还能收到梅菲发来的短信。
但如果现在离开,作为重要证据,梅菲的尸体会被警方保存,他再也不会有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再也没有。
这个念头推搡着他,强迫他推开门,几乎将他掌骨碾碎。
他看到了被装在防水袋中的女人,肤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安安静静阖着眼,与所有他目睹过的尸体并无两样、与被装在黑色垃圾袋中的尸体并无两样。
陆景和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呕吐。
但他还是一步步走近。
他端详着平躺在停尸台上的身体,这具不久前还与他耳鬓厮磨、唇齿相依的身体。
竟然感到陌生。
与梅菲在一起时,陆景和甚至会忘记自己拥抱亲吻的身体原本属于蔷薇。
她们太不同了,一举一动都如同天壤之别,轻易就能分清。
但现在看着眼前的人,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蔷薇。
分明是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嘴唇,但一个让他赞叹膜拜,如同光明圣洁的女神,另一个却让他想要每时每刻地注视亲吻,想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占为己有。
如同诱人沉沦的恶魔。
他呆呆站了一会,忽然转身欲走。
她不在这里。
她一定去了什么地方。
他要用尽所有办法,把她抓回来。
陆景和目光失焦,不断构思出一个又一个计划,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近乎疯魔。
要怎么找她?
悬赏?登公告?建立网站?全世界发布寻人启事?
可陆景和肝肠寸断地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
他不了解她的父母籍贯,不清楚她的年龄,不认识她的长相,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正如她所说,她就像一名旅客,匆匆离去,如一阵云烟,或沙砾,从指缝溜走,绝不给人藕断丝连的机会。
绝望,不甘和痛苦如蚕丝,从他心脏吐出,和停尸房的低温一起,层层将他缠绕包裹,围成一座密不透风的茧蛹。
而陆景和是一只再也不堪疲劳的蚕虫,已经丧失了所有破茧而出的力气。
他将手指搭在冰凉的铁质台面上,等待着自己慢慢窒息,慢慢僵死。
——直到看到戴在女人手指上的戒指。
那不是送给蔷薇的戒指,不该戴在她手上。
这样想着,陆景和强行挪动自己仿佛生锈腐化的身体,一寸一寸将戒指从女人石头般冷硬的手指上摘下。
过程中,他注意到戒指本来空空荡荡的刻名处,竟然多了几条印痕。
陆景和将那枚小小的,因为深爱而构想。却因为悲伤而送出的戒指举到眼前,对着头顶唯一的光源仔细查看。
印痕虽然歪歪扭扭,但的确不是无意磨出的划痕,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组成了两个字母。
“Lu.”
陆景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梅菲的声音忽然浮现,过于清晰,好像她的幽魂仍未离去,正从身后攀住他的肩,笑眯眯地附在他耳畔低语。
“所以陆景和,什么是灵魂?”
“你看,戒指这东西,一个环形金属环箍在手上,除了束缚,我想不出其他本义。”
“思想孕育灵魂,尽管只是进化中不必要的副产品,尽管时刻戴着沉重的镣铐。”
“而我不喜欢被束缚。”
“所以什么是爱?”
“如果非要再一次给我加上形容,非要再一次为我戴上镣铐。”
“爱就是时刻禁锢我灵魂的镣铐。”
“也许可以用你的名字,陆景和。”
这大概是……
陆景和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戒指。
“我爱你。”
……的意思吧。
迟来的悲恸终于攫住他的心脏,绵延的泪水从他眼眶流落,如一场无声的秋雨。
某种千山鸟绝、万径落雪的孤独与怆然陡然扼住了他的咽喉。与其说是痛失所爱,不如说是离散失乡。
从此他便只能孤身流亡了,如同每一个漂泊无根的游子一样。
24. 后记
▍天光大亮。
2050.01.01。
未名市大数据中心。
【事件-历史事件】
2033年8月初。
未名市公安机关向私人企业海奥森提起公诉,高级律师左然出庭作为原告方律师,指出海奥森集团及其相关企业长期、大量将有毒、有害且具有成瘾性的物质添加入产品中,导致至少两千人神经损伤,重病或死亡。
与之一同被起诉的另一份罪名,则是骇人听闻的脑芯片研究。
原告有证据指出,海奥森旗下研究所非法将脑芯片植入公民体内,通过芯片类人工智能操控其身体。并导致原主死亡,严重侵犯了公民的生命安全权利。
该项研究的存在引起大面积社会恐慌,并涉及伦理学相关讨论。
经过考证,此类芯片人工智能无法通过全总图灵测试,仍属于依靠大数据分析行动的计算机,未能掀起更大的风波便被全世界同频颁布法律严令禁止。
经判决,海奥森及其相关企业严重违反多条《刑法》内法条,情节严重,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给予吊销执照,永久关停,相关责任人一同受到包括罚款、有期与无期徒刑在内的处罚。
该案件中,公民蔷薇,夏彦、左然、莫弈、陆景和因提供大量相关证据,为打击违法犯罪行为做出卓越贡献,获国家荣誉表彰。
2033年至2043年。
全国总计约六万人出现不同程度的昏迷、休克、窒息等严重病理反应,其中4287人死亡,15318人痴呆、癫痫、成为植物人,鉴定原因皆为长期神经衰弱导致的脑神经电流失控。
2044年。
由和印和亚宁合资构建的宁和研究所成功研制出可以逆行性补偿神经损伤的药物,无数十一年前海奥森案的受害者终于得以获救,相关研究人员集体获得杰出科研人员表彰。
天光大亮。
【人物-蔷薇】
2006年3月15日出生。
2028年毕业于未名大学法学院,取得学士学位,加入忒弥斯事务所。
2033年3月25日被海奥森相关研究所非法植入脑芯片,判定精神死亡。
其后三月身体被类人工智能操控,于6月28日完全死亡,死后追加国家荣誉表彰。
作为年轻的杰出法律人,蔷薇一生虽然短暂,却足够夺目。
其始终投身于帮助广大受害群众,始终用无畏的勇气与不公斗争,始终以坚定的信念鼓励同行者,最终也为信念付出生命。
是一名值得被铭记的英雄。
【人物-夏彦】
2006年12月5日出生。
毕业于首都大学生物工程专业,取得硕士学位。
未名市著名私家侦探、时光古物店店主。
2033年获国家荣誉表彰。
2034年7月18日因严重神经损伤,于宁和研究所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