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着声下令,“胆敢泄露消息者,杀无赦。”
侍者无不行礼称是,依次退下。就连年幼的曹植也被他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甚至忘了要继续哭泣。
见状,曹昂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俯身看着年幼的阿弟,轻柔地出声劝哄。
“布谷——布谷——”,窗外的飞鸟昼夜不停地啼叫着,也不知是在为春的逝去而悲伤,还是在吊唁这座州府的主人。
曹昂侧耳听了许久,方才用混混沌沌的脑子辨出——这是杜鹃鸟的声音。
君主杜宇在死后化为杜鹃,殷殷切切地守卫他的蜀国,那么他的父亲……是不是也会将魂灵寄托于杜鹃,以守卫幼弟,守卫母亲,守卫兖州呢?
他这样想着,悲戚的心也仿佛有了些许安慰。
转眼日落西山,弦月慢慢爬上空荡荡的夜幕。
一阵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声音悄然传来,环佩叮当,听着应该是玉石撞击的声音。
曹昂闻声望去,与来人的目光直直撞上。
许是赶路匆忙的缘故,青年的鬓发有些杂乱,但这并不影响他卓越的风姿,反而让这个冰清玉洁的君子身上多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荀彧拱手向曹昂行礼,“荀彧拜见大公子。”
来传信的属吏只说主公急召,并没说明缘由,但荀彧还是以敏锐的直觉,发现了一路的不妥之处。
曹昂的话证实了他心中不详的预感。
“荀先生,父亲……殁了。”
恭谨守礼的君子罕见地失了态,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曹昂,疾呼出声:“主公……”
他的一颗心直接沉到了谷底,怎会如此突然?
主公戎马半生,身体一向强健,唯一的毛病也就是那迟迟不能治愈的头风。可……可头风就算再怎么发作,也绝不至于恶化得如此之快!
当此危急之际,兖州却失去了一州之镇。曹操病逝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不说军心涣散、士气低下,恐怕都不用等敌军攻进来,城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士族就要打开城门,“箪食壶饮,以迎王师”。
夜已深,窗外的杜鹃却还未离去,凄凄切切地站在枝头。泣血般的哀鸣声一点一点地传进来,平白给肃穆的州府添了几分寂寥之意。
“父亲临终前有一言,托某转告先生。”曹昂尽量使自己的神色变得平和,但他紧抿的嘴唇还是泄露了心中的忐忑与不安。
“父亲自认对您不住,若是先生要另寻去处,曹家上下绝无怨言。”
似嗟叹似感怀,似怅然似惋伤,曹昂没看懂荀彧脸上的神色,只知道这位曾被父亲有意疏远的荀司马,没有半点犹豫地撩袍跪下,向他行了最重的士礼,语调铿锵地说道:
“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1]。荀彧之志,亦犹如此。”
曹昂无声地松了口气,连忙伸手将将人扶了起来。
荀彧敛了心中的悲意,尽量平和地向眼前的人发问:“公子,如今城中形势如何?”
“父亲遗命秘不发丧,某已全力封锁了消息。”
封锁消息,确实是再妥当不过的处置方式了。可以如今的局势来看,这消息真的还能封锁住吗?
前些日子寻访医者的声势,他可是在范县都有所耳闻啊……更别提士族的眼线,敌军的密探了。
“公子容禀,此法恐有些欠考量,有心之人稍加刺探,恐怕就能得出推论。”
曹昂的神色不复之前镇定,慌了一瞬后,他又很快醒悟过来,“请先生教某。”
刚刚及冠的青年敛容正色,肃然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后,又毫不犹豫地拜倒于地。
荀彧起身避开,并不愿受他的礼节。然而曹昂迟迟不肯起身,他便只好跟着拜下去。
“公子言重,这本就是荀彧的职责所在。”
第98章
六月的凉州已然很是炎热,西市的行人却依旧不绝如缕。
摊贩的叫卖声,旅客的谈话声,孩童的笑闹声,全都交汇在一处,虽有些喧闹,但也不失为一副富有人情味的风俗画。
“故地重游,倒颇有些感触。”张晗轻轻一叹,“武威似乎比当年热闹了不少。”
她身边的郭嘉不知在生什么闷气,哼哼唧唧地瞧她一眼,却并不愿搭理她。
反倒是张晗旁边的小贩,闻言立即操着那口并不标准的汉话,十分热情地搭腔道:“确实如此。战乱少了,自然也就热闹了。”
“贵人可要来看看小马驹,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良种马,只要悉心喂养,将来可不比那些汗血宝马来得差。”
张晗失笑,借着他的话问道:“君可是出自先零羌的部落?”
羌人小贩有些惊讶,道:“正是,贵人好眼力!”
“谬赞谬赞,只是侥幸打过交道,这才能侥幸认出来。”张晗一边打量着马驹,一边问道:“从前总听闻汉人官吏欺侮羌人,如今可还是这样吗?”
羌人咧嘴一笑,“如今好多了,若是有人故意为难,也只管告到官府去,自有人为我们讨公道。”
这样你来我往地谈了好一会儿之后,身边的郭嘉终于忍不住开口,幽幽道:“文和一早便派人来传信,称备下了小宴,邀您列席。”
张晗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歉意地朝羌人笑了笑,道:“家中小妹正好到了学骑射的年纪,这马驹倒是温顺,正适合她。”
“那我便承君美意,将它买下了。”
小小地照顾了一番陪聊羌人的生意后,张晗便不再逗留,与郭嘉一同离开。
两人相伴而行,却难得有些冷场。
张晗眉梢微动,从袖中抖落出一枚玉簪,目不斜视地说道:“送你了。”
玉是上好的玉,雕工却平平,甚至有些拙劣,像极了新手的作品。
郭嘉的嘴角轻轻上扬,俄而又被他压了下去。他用指尖细细地摩挲着这枚发簪,淡淡道:“怎么突然想起送我这个?”
张晗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我闲的慌。”
也不知是谁气性大得很,见了士族送来的几名隽秀儿郎便自顾自地生气。
最可恶的是,那明明是他自己招来的——路过北地郡时,郭嘉自己给北地傅氏去信,忽悠他们送粮送钱。
人家顶多就是殷勤过了头,多送了族中的几名优秀子弟过来。
诚然,傅氏的族长将这几人送过来的初心确实不怎么单纯。但她是绝对没有其他心思的好不好!
“怎么?不喜欢,那我拿回去送给……”
郭嘉立时收了玉簪,用行动证明自己很喜欢。
张晗觑他一眼,凉飕飕地说道:“听闻郭祭酒在颍川时颇有些风流名气……这玉簪你可给我收好了,否则我便只能‘拉杂摧烧之,再当风扬其灰’了。”
郭嘉的胸口顿时砰砰乱跳,眉眼弯弯地拱手一礼,回道:“安敢有他心?”
*
夏季的雨,对躬耕田亩的百姓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这能滋润田中的作物,让它们不至于因为干旱而歉收。
但很显然,对征伐的军队而言,雨,尤其是暴雨,是非常不讨喜的。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无论军情再怎么紧急,主帅也也只能下令就地驻扎,以待来日。
所幸这种恶劣的天气并没持续多久,大概两日之后,滂沱大雨就被朗朗晴天取代。
但孙策还没来得及为天气的好转而欣喜,就又被接下来的消息扰得愁眉不展。
——曹□□了?
“曹操就这么死了?”
孙策将手中的军报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直到昂贵的左伯纸布满了不平整的折痕,他还是觉得这个消息有些荒诞。
他为了打败曹操,已经将这位兖州牧平生参与过的所有战役都研究了一遍,可如今对手就在眼前,敌方却突然传来消息——曹操已经死了。
敌方失去了镇石,军心、民心必然不稳,我军只需乘势追击,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从而彻底平定兖州。
这对孙策,对朝廷,对军中的每一位士兵来说,都不亚于天上掉馅饼。
但是,曹操真的死了吗?
“东阿城中如今的情况如何?”他皱起眉头,唤来了军中的斥候长。
“军纪涣散,守备空虚,士兵惶恐,百姓不安,我们甚至抓获了敌军的几名逃兵。”
这样的情况不可谓不合理。
可正是因为它太合理了,孙策反而不敢轻易相信。
他当即下令升帐议事,又派亲卫请来了军中的高阶将领,以及几位随军的军师。
“曹操身死,城中此时正是人心惶惶之际,将军何不点兵备战,一举攻下东阿!”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附和,甚至有性子略冲动些的,已经争夺起了此战的先锋人选。
可有人提议出兵,自然也有人反对,“敌军形势不明,若是其中有诈,将军贸然出兵,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孙策无奈地以手撑额,暗叹自己出了手昏招——这些人不但没有为他提供正确的参考意见,反而在这吵得不可开交。
置身于争吵漩涡中的孙策,有些不合时宜地发散起了思维:听闻那袁本初每次议事,底下的谋士都会这么争锋相对地吵上一番……也不知那位仁兄到底是如何做出决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