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坐着挨训的人又多了一个。
“老夫也不指望你们能规规矩矩了,只求你们能消停些……”
“族叔教训的是。”张晗连连应承,一边点头的同时,一边将目光转向了四周。
旁边的郭嘉正低着脑袋,垂着眼眸,一副再乖巧不过的样子。
若是他衣袖下的手指能安分些,不挠张晗掌心的话,约摸就真的是乖巧听话的好好青年了。
张晗失笑,趁张仲景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侧过头去,朝郭嘉比了个嘴型。
郭嘉顿时弯起了眉眼,用那双明若秋水的眸子注视着她,旋即便用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写了个字。
——好。
青年的指尖很细腻,因为抱病的缘故,还带了些微微的凉意。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就像天鹅的羽毛划过,勾起了十足的痒意。
若非惦记着不能让仲景先生气出病来,张晗就要笑出声了。形势所迫,便只能拍了拍某人作怪的手指,祈祷她搬的救兵能快点来了。
所幸张文远足够靠谱,不一会儿便遣了人来,“张先生,伤兵营的医者有些不足,将军正等着您前去调配呢。”
医者仁心的张仲景果然忘了眼前的两个刺头儿,火急火燎地赶去了伤兵营。
张晗如蒙大赦,笑着揉了揉郭嘉的头,道:“伯符烧了袁绍的粮草营地,袁绍应该撑不了多久便要退兵了,但敌我人数悬殊,总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奉孝好好歇息,我去外间批些文书,否则也太为难文远了。”
郭嘉眉毛一皱,似要出声反驳,然而在接到眼前人威胁似的目光后,立马消了音,乖乖地点头。
张晗满意地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披了件衣服,便往摆了书案的外间走去。
半个时辰,案头的文书慢慢矮了下去,张晗一边思考着还没结束的战事,一边端起案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转头却看见郭嘉就坐在不远处,正怔怔地朝着这个方向发呆。
腰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却远不及她看见郭嘉时的头疼。
甚至不愿披件大氅,穿着件单衣就出来了。真是合该让他聆听聆听张仲景的敦敦教诲。
她认命地取过屏风处的氅衣,朝郭嘉走去,“怎么又出来了?”
待张晗走到面前,郭嘉方才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神还带着些轻微的恍惚,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温声说道:
“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如今倒有些糊涂,不知眼前之景,到底是真是假了。”
厚实的氅衣小心地落在单薄的身躯上,张晗挨着郭嘉,并排坐在了阶梯上。
昏黄摇曳的雁足灯前,有人忍不住叹出了声,像是自责,又像是无措。这些无法言说的情绪,最后全都化为了一个温暖的拥抱,将郭嘉圈入其中。
“奉孝,我总归是愿意与你赌这一场的。既已迈出了这一步,我便绝不会相负于你。”
“当初嘉立志效忠主公时,您也曾情意缱绻地许诺绝不相负,不还是照样将嘉逐到了幽州?”
他一口一个敬语,但话中的质问语气却想让人忽视都难——摆明了自己在兴师问罪。
他这时候倒没了刚刚患得患失的劲头,又变成了那个潇洒不羁的郭祭酒。
张晗半是心虚半是好笑。当初乍逢告白,她很是有些……不知所措。真诚到近乎灼热的情意实在太过烫手,她便起了心思,将人派到幽州去。
然而一州之辅,千户之邑,怎么也算不上是放逐吧?
正思索间,忙于兴师问罪的郭某人已经凑到了耳边,蛊惑般地说道:“主公与嘉说说您身边又添了哪些青年才俊,嘉便不与您计较这些了。”
张晗直觉这话比刚刚那句还要危险,忙与他说起了他不在时身边的人事变迁,“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就是新招了赵伯然做参军,繁休伯做主簿。”
“哦,这两位都是你颍川的同乡,奉孝应当有所耳闻才是。”她看着郭嘉似笑非笑的眼神,继续道:“还有就是新拜的讨逆将军孙伯符。”
“伯符为人随和,性格豪迈,我与他相见甚欢,早年又有些交情,便顺势结为了异姓兄妹。”
还没亲眼见到人,即便是聪慧的郭祭酒也不能判断他们对自己有没有威胁,便不再深究,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若是没有袁绍这一出,主公打算将嘉一辈子留在幽州吗?”
“怎么会?奉孝是栋梁之才,不该在这边境之地蹉跎了一生。”
她当初虽打算将刘虞调回朝中,再让郭嘉顺理成章地接任幽州牧,但也顶多让他再在幽州待个两三年,张晗就会把他调回中枢。
“待你……”张晗莫名地顿了顿,继续道:“……资历攒满了,我就将你调回中枢。”
郭嘉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主公原本不是想说这个的吧,您刚开始是不是想说,待我的情意淡了,再将我调回去?”
张晗微微别开了眼睛。
“若是嘉回到中枢后仍不死心呢?主公打算如何做?”
张晗依旧不答,逃避之态顿显。
郭嘉蹲下来,直直地看向她,“元熙,我想听实话,你告诉我。”
拨乱她心弦的人长了一双湛然若神的眼睛,她素来是知道的。
她在青年锐利的眼神下避无可避,只好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地回道:“那我便为你赐婚,亲自做你的证婚人。”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郭嘉反而后悔了,他宁愿自己从没问过这个问题。
两人四目相对,终究是郭嘉先开了口。
“主公,你真是太狠心了。”
第84章
曹袁联军先前放出消息:提兵十万攻打司隶的河内郡。然而士兵的实际数目到底有多少,恐怕便只有领兵的曹操与审配知道了。
这倒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毕竟虚报人数什么的,早已经成了各方诸侯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联军的兵力虽然远不足十万,却也足够将河内郡收入囊中了……毕竟朝廷驻军的战力,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但也仅限于此了。
河内北部的上党地势险峻,此时又有了援军驻守,不宜出兵攻占;南部的河南有黄河阻隔,渡河困难重重。
奉袁绍之命领兵的审配略一忖度,便下了驻军河内的军令,以便尽快稳固这块肥饶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共同出兵的曹操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审配侵占地盘,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审配疑心乍起——曹孟德委实不像是这么乐善好施,不求回报的人。
于是在军中的酒宴之中,他试探性地说道:“此番能顺利夺得河内,曹公功不可没啊。”
“我主定有厚赠,以报曹公相助之恩。”
曹操仰头饮尽杯中酒,朗笑道:“君言重了。去岁操与吕布鏖战时,兵困马乏、几近绝境,若无本初仗义支援,操怕是早就化为了路边白骨。”
“此番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切勿多言其他。”
审配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亦跟着笑起来,举杯邀饮,以酒相和。
如此酒过三巡,曹操佯装酒醉,在亲卫的护送下回了营帐。
俄而落日西垂,天色将晚,一名作普通士兵打扮的人走进了曹操的营帐。
他躬身施礼,语气平和地说道:“见过曹将军。”
“贵使请起。”
这位来使依言起身,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我家主公令某为曹公带话:诸事皆备,只待曹公领兵接应。”
曹操顿时会意,肃然应道:“敢不领命?”
他先是朝着北方长揖了一礼,然后又轻轻一笑,向使者道:“还请贵使代操向董公问好。”
*
孙策那把火烧去的不仅是袁绍的军粮,还有他的军心士气。
军粮被烧还能设法从冀州补充,虽说艰难了点,但家大业大的袁绍还是有这资本的……但军心一旦崩塌,要想重建可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眼看着士气低落,攻城无望,袁绍也只能顺从众意,早日退兵,及时止损了。
袁绍退兵,这便标志着幽州的危机过了大半。之所以说是大半,是因为北方的蹋顿还在虎视眈眈地觊觎幽州。
之前幽州两面作战、兵力不足,便只能收拢防线,据守居庸关。而今南面战线的战争停了,张晗也就能腾出手来收拾这些狼子野心的乌桓胡人了。
她火速点了一万兵士,再命张辽为主将,快马加鞭地去支援居庸关。
而她虽没亲上前线,却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在战火中被毁的城墙要重新修建,之前被迫迁离的百姓要迁回去,死去战士的妻儿要好好抚恤……
等张晗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忙完,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
她的小男朋友好像在生闷气。
想明白这点后,她连忙找法子哄人去了。
“……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
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1]……”
郭嘉听得耳热,赶忙放下手中装模作样的书卷,飞快地捂住了张晗的嘴,不让她继续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