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悠然自得地步入堂中,朝着众人拱手一礼,“王某姗姗来迟,还望使君与诸位同僚多多包涵。”
张晗将案上的果皮纸屑一扫,作愁苦状,“我年少无知,只是空有几分武力。侥幸得此高位后,时时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唯恐自己有失,祸及黎民百姓。”
说完,她又露出一个十分纯真的笑容,“只有像王公这样的栋梁之才在旁辅助我,我才能安心度日。”
“又怎会因为这些微末的小事怪罪您呢?”
王皓放声大笑,毫无诚意地谦虚道:“哪里哪里,使君谬赞了。”
“岂会岂会?王公快快请坐。我还有事要与您商讨呢!”
王皓毫不客套地入了座,“使君有何事要与王某商讨?”
张晗猛地一掐自己的大腿,然后眼眶通红地看向众人,“我从前在外漂泊时,经常看到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流民,如今回到并州了,便总想着能不能帮他们一把。”
“诸君与王公以为如何?”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便交头接耳地低声商讨起来。
片刻之后,便接连有几人站起来发言,这几人无一例外,都端着一张秉公劝谏的嘴脸,言辞激烈地斥责张晗异想天开的想法。
那些原本想要赞同的人见势不妙,纷纷闭上了嘴,成为了一桩桩不言不语的雕像。
张晗见状又掐了自己一把,眼泪汪汪地对着王皓说道:“王公也不赞成吗?”
“使君心慈,是并州百姓的福分,但是我们府库空虚,人手又稀缺,恐怕不宜如此行事。”
张晗气愤地一拍桌案,语气蛮横,“若我偏要如此行事呢?”像极了得不到糖果便耍赖的孩童。
王皓瞟了她一眼,眼神是不加掩饰的鄙夷,然后便低下头,看似恭敬地说道:“那我等便只能尽力而为了。”
说是尽力而为,但王皓压根儿就没出力。他回府之后的第二天,便上了告病的文书,声称自己要在家修养。
他的一干党羽纷纷有样学样,也跟着上了告病的文书。一下子缺少了这么多官吏,州府连维持运行都难,更别提去赈济流民了。
张晗提出来的计划,仿佛夭折在了襁褓之中。
*
晋阳城,王府。
技艺精巧的乐工有条不紊地拉奏着手中的乐器,而体态婀娜的舞女,则伴着轻柔的旋律翩翩起舞。
王皓端坐在上首,一边欣赏着美妙的歌舞,一边享受着手下的奉承。兴致来了,便举起精美的酒觞,和众人推杯换盏,再说几句漂亮话。
真是好不快活。
少年王昶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歌舞升平之景。
突然冒出个人来打乱自己的宴会,王皓十分愤怒,但在看清来人是自己颇为宠爱的侄儿时,稍稍缓和了脸色,“昶儿怎么来了?”
王昶看着近来越发昏庸的伯父,义愤填膺地说道:“伯父行事怎么如此轻率?”
“那张晗一步一步地走到如此的高位,可不是空有美貌的草包!伯父如此行事,万一中了她的阴谋,那将置家族于何地?”
王皓不仅没有斥责侄儿的忤逆不恭,反而越发开怀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席上的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其中心思灵活的,甚至想借此再在王皓眼前刷一波好感度,纷纷出言诋毁张晗,“贤侄勿忧,只懂蛮力的武人是掌不了权的!”
“这位贤侄要是看到张晗那日在政务厅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便不会有此烦忧了。”
“那位再怎么厉害,不还是要三番五次地派人来请王公回去理政?如今王公不搭理她,她指不定要在哪儿哭鼻子呢。”
……
王昶气红了脸,高声反驳道:“那张晗在卧虎藏龙的雒阳走了一遭,还能安然无恙地带着大军回来,不正说明了她的才能吗?”
“诸公可别昏了头,被她的障眼法迷了眼!”
王皓一把将酒觞摔在了地上,大声斥道:“够了!”
他实在是不懂,往日才华横溢、恭敬孝顺的侄儿,近来为何屡屡忤逆犯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权威!
难不成是迷上了张晗的美貌?仔细想来,那位倒确实是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好容貌……
若是能将张晗与侄儿凑成一对,似乎也不错?等昶儿和她结为夫妻,还怕她不交出手中的军权吗!
到时候,晋阳王氏何愁不能再进一步?
王皓想到未来的坦荡前途,态度稍微和蔼了一点,“昶儿若是迷上了张晗的美貌,伯父我便派人去为你提亲。”
“只是娶妻当娶贤,张晗长了那么一副祸水容貌,将来可不能做我王家的主母。等将她手里的军权弄到手,你便将她贬为妾室……”
王昶越听越气,不等伯父把话说完,便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出了。
*
时间一点一点地走过,转眼除夕就要到了。
张辽和刘平带着大军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了除夕的前一天回到了晋阳。
张晗听到消息后,欣喜万分地带着人到城门口迎接。
大军一点一点地靠近。
为首那两人看到张晗后,连忙滚鞍下马,想要抱拳行礼。
张晗快步上前,阻了二人的动作,关切地问道:“可是一切安好?”
张辽的职位比刘平要高一些,便按惯例答了她的话,“我等幸不辱命,已经成功帮助于夫罗登位,并带回了约定中的万匹战马。”
张晗闻言笑骂:“我问你们二人是否安好,可没问差事做得好不好。”
“大军并没有与匈奴各部发生什么大规模的冲突,我与正则都未曾上阵,自然是一切安好。”
张晗莞尔,“匈奴之患已解,又逢新春佳节,如此,真可谓双喜临门。”
“快别在这杵着了,你们回去洗洗身上的风尘,好好休憩吧。大军我会安顿好的。”
行军确实疲惫,张辽和刘平便没有推辞,拱拱手道谢后,径直朝各自的府邸而去。
张晗便留下来,细细地安排好大军的各项衣食住行。
将要离开之际,她忽然又调转了马头,召来营地的负责人,笑着道:“如此佳节,当与众士兵同乐才是。”
“今日烹宰牛羊,给大家加餐。”
她不能放士兵们回去与家人共度新年,但起码能改善改善他们的伙食。
也算是聊增慰藉了。
*
最近的晋阳城越发热闹,处处都洋溢着年节的喜悦气氛。
但这处宅子却显得有些冷清。
在布置精致的庭院中,郭嘉正与自己的书童阿玖相对而坐。
阿玖苦着张脸,没好气地将眼前的药碗推向郭嘉。
郭嘉盯着黑乎乎的药汁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做好心理建设,苦哈哈地别开了脸,转移话题道:“就我们两个人,真冷清啊。”
阿玖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瘪瘪嘴道:“确实好冷清。”
“还不都怪郎君,若是按照原先的路线回了颍川,年节的时候好歹有家主和家主夫人陪着。”
“再不济,荀郎君也会来拜访。”
原本只是为了逃避喝药,可这样听阿玖说起来,郭嘉也难免被勾起了离家在外时的寂寥。
他回忆了一下以往过年节时的情景,语气闷闷地说道:“上次分别时,文若就已经带着族人迁往冀州了。我们就算回了颍川,也等不到文若的年礼了。”
他伸手摸摸阿玖的脑袋,“罢了,在哪儿不都是一样地过年节吗?”
话音刚落,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
阿玖闻声去开门,稍顷,他就带着一连串的人进了门,然后兴奋地喊道:“郎君,是张使君派人来送年礼了。”
郭嘉回忆起那个和自己讨价还价的少女将军,颇为稀罕地笑起来。
怎么这会儿这么大方了?
思索间,一众人等已经将大大小小的箱子搬到了内院。其中的掌事者满脸笑容地上前行礼,说道:“小人奉主君之命,特地来为郎君送上年礼。”
“祝郎君新春安泰,岁岁吉祥。”
无亲无故无交情,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为什么会突然来送礼呢?
郭嘉不动神色地套起了掌事者的话,成功地获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给贾军师送了一方名贵的端砚,给蔡主簿送了一张珍藏的绿绮琴,给张刘两位将军送上了特别定制的兵器……
这些人一听就是那位将军的心腹啊,那又为什么给自己送礼呢?
难不成她想招揽自己?或者她已经将自己视为手下的谋士了?
他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恰好被旁边的阿玖听见了。
阿玖瞥他一眼,没什么感情地说道:“可是郎君,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现在住的宅院,吃的食物,用的侍从,都是张使君提供的!‘’
郭嘉诡异地沉默了。他怎么越想越觉得……自己像那位左将军偷偷养的外室呢……
阿玖还在咄咄逼人地发问,“郎君病好了之后不为张使君做事,难道要以身抵债吗?”
郭嘉……郭嘉直接敲了阿玖一个暴栗,然后径直朝内院走去,“走吧,去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张使君送了什么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