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自明这些日子过得特别艰难。
知县一说他,他好像就不值得尊敬了。学生的家长看轻他,言语里带了出来,孩子们鬼精鬼精的,就更淘了。
在他椅子上涂墨、在书上抹泥巴、在被窝里放夜壶的事儿干了不少。
半大的孩子,懵懵懂懂,跟他说也不懂,跟人爹娘说又不当一回事。这私塾就快开不下去了。
陆自明不许自个儿费在家里,忍辱负重地坚持当着他的夫子。
他告诫自己:“往后的人生还长着呢,遇到的事儿还多着呢。如果我连这都忍不了,官场的路也不必走了。”
从前,他心里不痛快了就爱默写《长门赋》,现在他爱默《孟子·告子下》第十五篇,尤爱那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婳儿晓得他受了委屈,除了变着法子给他做吃的,就是缠着他说说话。
实在没话说了,就拿了《史记》让他讲了,还跟他讨论一些又隐秘又反叛的话题,完了还磨着他写同人。
他写,她也写。
他写历史,她就写言情。俩人交换着看了都苦笑不得。
一个说:“你这人太蠢,尧怎么可能大公无私。你看他表面上是不用自个儿儿子,可那些举荐的人,个个他都不满意,个个都要挑刺试验。这人嘛,做的事越多错就越多。要不是他女儿反水,要不是舜聪明,无功无过的丹朱可能就真继位了。”
另一个就说:“你这写的又是什么呀?二妃争风吃醋,禹借机煽风点火,谋得帝位。你这出处在哪里,在哪里?”
“想的,想的不行吗?”
“你自个儿胡编乱造天马行空,还说我蠢。起码,我这是有考据的好么?”
“那你有没有听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你脑袋瓜子不要太愚哟!”
“那娘子晓不晓得一句话:想得说不得,说得写不得。”
“哎哟哟,就你聪明哟。哪次你看完,我没把稿子烧了。”
“被邵英偷走一章怎么办?”
婳儿一想道有这么个可能,吓得一激灵,马上认错道:“妾身说不过夫君,甘拜下风。”
有了红袖添香,这难过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陆自明暗想,不管叫娘子伤心的人是谁。能娶到她,都是他陆自明的幸运。
晚上,他抱着她道:“娘子,往后你不必这么陪着我了,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儿吧。我已经挺过来了。这些日子,多谢娘子陪伴了。从今儿开始,我也要好好念书,为明年乡试做准备。”
婳儿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来了。安慰他道:“往后我就不打扰你了。就是私塾,你也是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我愿意养你的。还有,我等着做举人娘子。我还想把田亩寄放在你名下呢,这些遇到灾年也不用担心租子的事儿了。至于家里,我们请宋嫂就够了。就是年年灾年,有我的绣活儿和店铺的租子,也够咱们过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你少说好话,你记着,我是等着做举人娘子的。”
陆自明考中秀才这年,虔州旱涝相加、凶年饥岁,知县去年做的无用功今年派上了用场,整个州就他治下收成尚好,被知州夸了又夸。
他回了府衙,又听得陆自明中举一事,不免感念再三,重修旧好。
陆自明最是识时务的人,自是顺水推舟,和知县大人秉烛夜谈其乐融融。虽然他在席面上的每一分钟想的都是妻儿。
他回来跟婳儿说:“我不打算明年去都春闱,也不打算四年后去春闱,也许永远不会去春闱。我们根基尚浅,一飞冲天容易当出头鸟。我觉得现今就很好,在整个县里也算鸡头了。我的意思,一个家族有没有出路,关键是子弟如何。我还是想在家里开私塾。你的意思呢?”
“悔教夫婿觅封侯。我觉得你这意思很好。当然,若邵英中举的时候,你还年轻,再去考个进士,带我到处走走也行。咱官不用多大,当个父母官就行。我喜欢为百姓做点事,把眼前的地方治理得清清爽爽。这样,等邵英他们做官的时候,你好歹能指指路。你说呢?”
陆自明拍腿道:“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陆自明想待在家里,其实还有一重顾虑。连续两年年景不好,有的地方已是乱了。他们去郡府赶考的时候,就遇到过几拨流匪,好在请了镖师,一番交涉后倒是毫发无损地过了路。
明年,路怕是更不好赶了。更重要的是,他放心不下家里。
什么功名利禄,都没有他的妻儿重要。
在他最苦最难的日子里,不离不弃陪伴着他的只有他们。
邵英被同窗笑话多少次都瞒着他,还天天抢着给他剥鸡蛋。小女儿的吻和婳儿的笑更是让他一想起就暖暖的。
他的妻儿,千金不换。
婳儿见他不知怎的就湿了眼眶,问道:“你是高兴傻了么?”
“是。”陆自明搂着她道:“能遇到一个懂我的人,怎能不高兴傻!”
“我当然不逼你了。我想要过什么日子,就自己去挣,逼男人算什么本事。”
“娘子大才,小生甘拜下风。”
“见天的甘拜下风,你都要成小矮人。”
“我委实佩服娘子。你知道那副双面绣,卖了多少银子吗?”
“二百两?”
陆自明摇头,“再高点!”
“三百两?”
“多加点!”
“三百五十两?”
“差不离了。”
“我的天呐!难道是三百六十两?”
“恭喜娘子,猜对了。”
“这下好了,可以把欠爹和娘的银子还清了。”
“这些年真的是托赖岳父岳母照顾。”
婳儿笑道:“你等着吧!爹爹明儿就要把田亩寄放在你名下。”
“这是应该的。”
“先跟你说,别全答应他。他田多着呢,你还有家人和族人呢。”
陆自明也不傻,自是晓得这规矩的,便道:“我记着这事呢。只是这话你不该说,叫你爹知道了,准说你女生外向。”
婳儿无所谓道:“这有什么,本这良心说话,谁听了也不怕。你爹今儿来问,家里要不要办席面?”
“和光同尘,办几桌,请近亲、族长、里长来就是,至于知县,说一声,愿意来就来。”
“那就听你的。”婳儿跟陆自明商量道:“咱日子选后一些。我的表兄也参加了乡试,落榜了,如今正在我家落脚。我舅舅正赶来接他呢,等他走了,我们再办席面吧。我爹娘如今高兴着呢,也都得在家忍着喜色。我大舅就这么个儿子,看得可金贵了,万一受了点刺激,那啥了。我舅母没得找我娘拼命。”
“我见过他。”
“嗯?”
“我见过你表兄。”
“哦。”婳儿埋汰道:“他这人讨厌的很,小时候老我揪辫子,还骂我蠢。”
陆自明见了苏伯伦后,本是松了一口气。可听娘子的口气,阿伦不是苏伯伦。那他是谁?
近一年来,他忙着念书举业,已经很少想这件事了。
本想今儿就让这事儿永远过去,没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这个搅得他家波起云涌的阿伦到底是谁?
一年前,陆自明还有勇气问娘子。
经过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他真不敢问。
再重要的人,也没有往后的日子重要。
毕竟,这日子过得是以后,不是从前。
况且,娘子也很久很久都没有梦到他了。
也许,不是他提纳妾的事,娘子永远不会想起他。
陆自明想,他是不是娘子曾经心爱的人。他答应了娶娘子,却在娶她之前,纳妾了。
是不是?只要他不纳妾,就可以赢过他。
毕竟,他和娘子还有长长的一生。
第76章 秀才家的小娘子22
婳儿把宴席的日子选在了一旬后。
那时日, 舅舅他们怎么该把表兄接走了吧?
婳儿料想的不错,不出五日,舅舅他们就接走了他。
“你没看到你舅母那个话酸得哟。说什么恭喜你们找了个好女婿, 我们运气不行, 就不耽误你们庆贺。”
“也怪你娘, 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还要端着个脸,做摸做样也没落着好不是。”
“嘿,老周。谁让你说我哥嫂了?还不是你瞎嘚瑟, 说什么他也就是运气好, 教着许多学童呢,能念进去多少书, 这样子的上了榜也是运气。你说你爹这话气人不?合着就你女婿运气好, 我侄儿就活该倒霉?”
“什么我女婿,他不是你女婿呀?不说他运气好,还说你侄儿学问不行呀?”
“嘿, 我侄儿不是你侄儿呀?”
周老爹嘀咕道:“我单传, 哪来的侄儿!”
“你就嘚瑟吧!叫你狗眼看人低。我家伯伦年轻着呢,三年后再战,又是一条好汉。”
“等他三年后, 我女婿都做官去了!”
婳儿实在是受不了这两位,转头就走,“你们尽管嘚瑟,尽管吵。先给你们通个气, 你女婿十年内不会再考了。您别牛皮吹破了, 收不回来, 徒惹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