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只能做戏哭道:“要不是念着肚子里这个小孽障,我只恨不能替他受这场罪。”
李纨道:“好弟妹,你可千万止泪。若琏二叔真要不好了,你肚子里的可是他唯一的骨血,再不能有闪失了。你不为自己计,也要为琏二叔计,动心忍性保住孩子。”
凤姐儿嘤嘤哭道:“我晓得嫂子一番好心,也知道为今之计,能保住一个是一个,就是止不住伤心。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二爷恩爱半载正是情浓,哪里想到他会突然撒手而去……”
“我又何尝不是。”李纨低着头,摆弄着手绢回忆道:“那日我替他拾好考篮,与老祖宗太太送他出了大门,也不曾想过一场春闱就能叫他败了身体。考完第二场,他就有些发热了,我劝他三年后再考,不听。”
李纨泣涕涟涟,凤姐儿赶紧安慰她道:“好嫂子,都是我不好,尽说些丧气话引得你这般伤心。咱都往好的想,你有兰哥儿,我有肚子这个,余生也有慰藉。”
众亲戚皆称如是,在一旁劝抚二人,又说了一些宽心话出去。
如此过了几日,贾琏药石无效,有进气没出了,家里棺材都做好了。
贾赦平日里只顾自个儿高乐,也不太管贾琏这个儿子,如今看他要没了,倒是百般不肯认命,求医问药、寻僧觅道忙活个不停。
邢夫人因送了柔儿过来,怕人寻她的不是,因此瞅着机会就把贾琏贴身伺候的排揎了一顿,撵了出去了事。此后,她又带着丫鬟婆子日夜不离看顾贾琏。
贾政王夫人也时来探病。只上下一心瞒着老太太,怕她年事已高,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个万一。
凤姐儿喜滋滋地做好了当寡妇的准备,不想“贾琏”却又另一番造化。
贾琏在抄家之后丢了前程,女儿又差点被人卖去外藩,托赖平儿、太太和刘姥姥周旋才得以保全,便将平儿抬作正房,继续在叔父家做事。
往后的日子,虽不似过去浪荡惬意,也能过得去。平儿不像凤姐儿那么拘着他,不几年,他又有了儿子女儿。
如果日子一直这么下去,贾琏大概永远也不会想起死去的凤姐儿,除了在见到巧姐儿的时候。
他早该想到的,在凤姐儿被自己的亲姑姑当作弃子时候,他就该想到自己有那么一日。在贾兰儿女长成之时,在宝玉的儿子贾桂金榜题名之时,他被踢出了贾府。只因睡了一个管事的女人,他就被踢出了贾府。
那时,他已年近不惑。他想罢了罢了,就回家含饴弄孙,未尝不是美事。可他的钱财早已被妻妾哄去,在家中一点地位都无。
他一到家,面临的便是儿孙的含蓄的责问。妻子对他貌似恭敬,却一句安慰都无。妾氏无利可图,态度冷冷。当然,无论妻妾,谁想拿他作伐子对付谁的时候,还是会讨好他的。
他就在妻妾相争,子孙相斗里熬过余生。死前,他竟见了凤姐儿,她说:“死鬼,你终于来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她的模样。
很奇怪,他没去地府,而是附身在一个婴儿体内。看着他从牙牙学语到长达成人,感受着他成长过程中的种种。
他真想自己就是那具身体的主人。那个叫邵宗林的男人是那样的聪慧坚韧,一步一步地把把握自己的人生。
他出生农家,家徒四壁,却能寒来暑往坚持念书。在父母亡故后,他又靠奖学金完成学业且一路保送大学、研究生、博士,最后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医生。
邵宗林就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他所有的缺失。他出身豪门士族,居于膏梁锦绣之中,却不思进取日日玩乐,消耗祖荫,终生一事无成。
在那具身体里,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后悔。如果上天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会活出不一样的人生。或许是他执念太深,上天竟这真的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不知为何,在一个和往常无异的夜晚,他随着邵宗林一起睡去,醒来却回到自己的身体。
在睁眼看见邢夫人的那一刹,贾琏知道自己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围炉夜话》
第33章 凤凰涅槃6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贾琏这一病,从乍暖还寒的初春病到了草长莺飞的暮春。从陆陆续续来探病的亲眷口中,他知道了近来发生的一些事。
这跟前世有很大不同。在他生病这段时间,凤姐儿一次都没来看过他,在他身边忙前忙后的是一个叫柔儿的姨娘。他猜测凤姐儿也回来了,只是不知她是否另有境遇。
病中,他急着去见凤姐儿,却被平儿劝止了。病愈后,他却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忧虑,前后摇摆止步不前。
凤姐儿这世的态度让贾琏清楚地明白,她真的不在乎他了。只有他才在人生的最后,怀念她的好与坏,怀念她的爱与恨,怀念那些五味陈杂的日子。
在她心里,只怕所有的恩爱情仇,都随着一朝身死化作流水荡然远去。
贾琏最怕的是,怕她问一句:“你后来怎么样了?”往事不堪回首,他决定隐瞒重生的真相。
凤姐最近好烦,从阎王殿转一圈回来的贾琏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频频来她这献殷勤,冷嘲热讽都不走。
凤姐儿纳罕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是缺银子,还是嫌服侍的人不够?”
“你也太小看我。大病一场,浑浑噩噩地想了许多,回首一生竟是荒唐居多。如今也算死了一回,可不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说我,就说二奶奶你,怀个孕都能想到俭省延福,我个大老爷们也不能太差。”贾琏摸着凤姐儿的肚子道:“如今我也是有后的人了,再不可糊里糊涂混日子了。这些日子,我也想了想往后。”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凤姐就不信贾琏狗改得了吃屎,也不耐烦听他吹,就冷嘲道:“您可不是有后了,绿漪老子娘今儿来说,九儿有喜了。本来太太打发出去的人,再也没接回来的道理。只是时异事殊,总不能让爷遗珠在野。您看呢?”
绿漪都打发出去一个多月了,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他的。贾琏是知道凤姐儿肚子里的是个女儿。绿漪肚子里的是个女孩也罢,也就一副嫁妆打发了。要是个男孩,他的长子总不能是个来路不明的吧?
“接回来吧!”绿漪性子烈,不给她个名分怕是要闹出人命官司。他以后还有大好前程,被人拿住了错处不好。
他只怕凤姐儿想多,暗地里出手,安抚道:“你放心,不管她肚子是什么,总越不过你肚子出来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凤姐儿才不信,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我把西厢收拾出来。”
“不急。躺在床上养病的日子,我也想了一遭。咱靠着二叔家过日子,也不是长久之计,自己立得起来才是正经。我想好了,或文或武,我总要走一途。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博总比不博好。你说是不是?”
“咦,你病一场倒是开窍了?”凤姐儿疑惑地打量他,心想:“他不是也重生了吧?”
“实不相瞒,我病了这一场,倒有些奇遇,竟见着先祖。他们殷勤叮嘱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要我克勤克俭,承先人之遗志,振兴家业。接着,又引我去了一处仙境,在那里我看到府里被抄。”
贾琏想到前世抄家时的落魄惶恐,叹息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就是不为自己,为着你肚子里的孩子,这窍不开也得开。”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耐烦陷在这泥淖里。不是凤姐看不起他,就他这文不成武不就的,就是看明白了,能有什么作为。
当然,凤姐儿懒得打击他,只假怒道:“你作什么幺蛾子我不管,别拿这话吓唬我,真真是出息了。”
贾琏知道凤姐儿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说破,只道:“且看吧,总有一日你明白我的心。”
“什么心?花心狼心没良心!我看还是不明白的好。”
贾琏无奈。前世,他年轻气盛,怎能忍受处处被人压一头,想法设法都要给她找些不自在。后来,也是真厌了她,另寻新欢。直到耄耄之年,他才明白,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待他了。
如今悔之不及,只能伏低做小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二奶奶且看着,总有一天给你挣来诰命。”
“我就先多谢二爷了。”凤姐儿懒得听他数冬瓜道茄子唠唠叨叨,整理衣装去贾母处请安。
贾琏自去了九儿家,跟她父母说好过几日来接人。处理完这档子事,他又去了贾政处,辞去打理家业一事,并道:“前些日子把大妹妹送进宫参选,侄儿总是心怀愧疚。要是珠大哥哥不去,府里何至于出此下策。这也是我等小辈之错,才靠女子支撑家业。叔父,侄儿虽不才,也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为祖宗基业、妻儿老小闯荡一番。还望叔父成全。”
“叔父自是望你成才,只是这守业之艰,胜于创业之难。叔父但凡有个臂膀,何至于连累你。”贾政每每想起大女儿,也是心有戚戚,只是自个儿忙于政务,还真不知能将家业交与谁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