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忙道:“你们两个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这说来说去的,究竟是说的什么,我倒听不懂了。我只知道,今儿个宝二爷拜过了座师,后日便要去书塾读书,那是了不得的大事。若是宝二爷他日有了功名,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脸上也光彩。你们说是也不是?”
……
晴雯没有说话。她凑在烛火边上,手中拿着绣花的绷子,正在绣一朵百合花。这是老太太房中交待下来的绣活,茜雪之事发作时,她只绣到一半。当时急急撂了绣活出去,现在少不得夜里赶工,把那绣活赶出来。
晴雯是心思灵巧之人,虽然没有搭腔,又怎能听不出来袭人和茜雪你来我往,虽然都是言笑晏晏,但是这欢声笑语的玩笑话里,竟也明枪冷箭地针锋相对了好几回。
晴雯手上不停,心中却暗自诧异:她平素知道袭人是个有城府的,善做表面功夫,明面上跟谁都好,待人最是温柔不过,只在背地里使手段说人小话,却想不到茜雪也这等有心胸,明明知道袭人告状害她差点被撵出去,却仍然能强忍着不撕破脸,维持面上过得去。这点涵养功夫,她是远远不及的。
再回头看麝月,明面上是开玩笑一般地劝架,做和事佬,实则还是暗暗偏向袭人的,将袭人那一手遮天、指鹿为马、污蔑陷害的过错掩过了不提。
她只知道前世里袭人投靠了王夫人之后,麝月和秋纹她们渐渐唯袭人马首是瞻,难道在这个时候,麝月已经开始站队袭人了吗?
想起前世里茜雪被撵之后,李嬷嬷权势渐失,绮霰被放出去嫁了人,小红受大丫鬟们排挤最后投靠了琏二奶奶,碧痕学袭人取悦宝玉却被疏远,怡红院中袭人一家独大,自己和四儿、芳官她们,因为得了宝玉宠爱,就被安了狐狸精的罪名撵了出去……
晴雯越想越是心惊。她前世里,临死之前只知道受了暗算,以至于满腹委屈枉死,却不知道那暗算她的人究竟是谁。难道说?
“说你呢,晴雯,今日你怕是把李奶奶给得罪了。她那个人,心思最多,平日里絮絮叨叨,生怕别人瞧她不起。如今你这么下她面子,将来不定她怎么记恨你呢。”碧痕在一旁说道。
晴雯看了碧痕一眼,想起碧痕为了攀高枝伺候宝玉洗澡,又处处向袭人献媚,但袭人看不上她,不肯提携,渐渐竟从大丫鬟退到小丫鬟的行次,不由得对她充满了怜悯,连和她争竞的心思都没了。
“你何必吓唬晴雯呢。李奶奶大人有大量,是个明白人,怎么会为这点小事同我们为难。”绮霰笑着打圆场。
“不妨事的。李奶奶那边,自然有我家里人去说项。说到底,晴雯也是看不过去,说句公道话罢了。李奶奶素日是怎样的,她自己心里有数,不会往心里去的。”茜雪走过来说。
众丫鬟皆是一凛。茜雪从前待人和气,低眉顺眼惯了,这些丫鬟们渐渐忘了她的出身。如今她经过一劫,说话做事都比从前锋利许多,众丫鬟才想起来,她家是老太太的人,她舅舅单大良是荣国府的四大管家之一。
晴雯也颇感意外。她起初跳出来替茜雪出头,是为了宝玉不内疚,为了和袭人别苗头,替贾母争气,并非是为了茜雪。后来事情了结后,她原以为茜雪会开口谢她的,结果茜雪连多看她几眼都欠奉,人也变得锋利高傲许多,她想起茜雪的出身和遭遇,颇为理解,故而也不失落。
晴雯却未想到,未曾多看她几眼、多谢她几声的茜雪,却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告诉她不必担心李嬷嬷。看来茜雪虽没有明面上感谢,但心里却是个恩怨分明的明白人。晴雯想及此处,不由得心里暖烘烘的。
“姐姐们不必担心。”晴雯正欲开口向茜雪说什么时,外头小丫鬟打起帘子,却是贾宝玉陪着贾母用过了晚饭之后,走了进来。
他们住的地方是贾母的后院,再加上贾宝玉一向关心丫头,故而对她们的所思所想、担忧惊惧明明白白。
“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那日里多喝了几杯酒,原不该为了一盏茶这种小事,同茜雪姐姐发脾气的。倒是让姐姐平白受了委屈,受惊了。”贾宝玉一边说,一边向茜雪作揖。他是大家公子,最懂礼数的人,茜雪是贾母赐给他的丫鬟,故而这声“姐姐”正得其所。
“袭人姐姐也是为了我好,多费那么多唇舌,无非是想替我掩饰过错。我自然是知道的。”贾宝玉说着,又向袭人作揖。
他这作揖的姿态不差分毫,端端正正,规规矩矩,身形动作都无可挑剔。袭人却有些不适应,颇感怅然。
说到底,她才是和宝玉有过肌肤之亲的那个。他们彼此互换了第一次。正是年少情热、嬉笑打闹惯了的时候,这一板一眼的作揖,反倒显得疏远了。
“若不是锄药偷偷告诉我,我竟不知道后院出了这等的大事!说起来还要多亏晴雯姐姐跳出来,宁可得罪李妈妈,宁可在风姐姐院里打口舌官司,也要争一个真相。若非晴雯姐姐争来这些辰光,就算我急急赶回来求老太太和太太,怕也是来不及了。”贾宝玉又说道。
“晴雯姐姐必然是知道,我不忍这房中名花相妒,风雨摧残,这才仗义开口,我今日能护得这房里上下周全,全赖姐姐!晴雯姐姐实在是这房里最懂我之人!当称普天之下、古往今来第一解语花!”贾宝玉煞有介事地说着,恭恭敬敬向着晴雯连作了三个揖。
袭人的脸色刷地变了。宝玉神神叨叨说的这些话,袭人听得不甚明白。只是昔日两人温存之时,宝玉曾夸她是解语花。
如今怎地又说晴雯是普天之下、古往今来第一解语花!
她花袭人才姓花啊!若说晴雯是第一解语花,那她花袭人又算什么?
第16章 筹谋
按荣国府的规矩,内宅的婆子媳妇丫鬟们,夜里自有居所:那有了家室的婆子媳妇,除却夜间当值的,都各自回家。未嫁的大丫鬟小丫鬟们却跟着主子住,方便夜里使唤。
如今宝玉住在贾母后院,房舍虽多,却禁不住他自幼爱和女孩们玩,又得老太太宠爱纵容,故而房中伺候的大丫鬟小丫鬟,加起来足足二十多个。再者,林黛玉客居此处,那奶娘王嬷嬷并八、九个丫鬟都住在此处,少不得大家挤在一道了。所幸轮值的丫鬟是陪在主子房中的,大家轮流着住,倒也不显挤仄。
晴雯和袭人、茜雪、绮霰四人共住一室。直到了后来,元春娘娘下旨命宝玉住大观园,进了怡红院后,方各自有了独立的屋子。
这日照例袭人在宝玉房中贴身陪侍,绮霰值夜班,要和秋纹碧痕她们服侍着宝玉卧下后方可安歇。茜雪夜里告了假,说要回家一趟。故而屋子里唯有晴雯一人。
晴雯坐在烛火之前,手中的绣活尚未完工,却只管呆呆望着烛火出神。烛影摇曳,她的心绪也似摇摆的烛光一样起伏不定。
算起来,这一番口水仗保全了茜雪,因了茜雪一家明事理从中疏通,也未和李嬷嬷结怨,又得了宝玉的赞许,也借机敲打了袭人,算是大获全胜,只是赢得极险:晴雯素来灵巧,知道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娘,身份崇高,故而明面上向来待她和和气气。便是李嬷嬷强行夺去了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她也强行忍下,不曾当面发作的。若不是逐茜雪一事关重大,她断然不敢跳出来和李嬷嬷争辩;茜雪不是毫无根基、任凭人搓揉捏扁的小丫鬟,她家人颇有脸面。晴雯心中盘算得清清楚楚:只要此事闹大,茜雪家人必然能得到消息,必然不甘心茜雪就这么不明不白被撵,茜雪她娘必然会想办法斡旋。晴雯只要跳出来把事情闹大,替茜雪家争取一些时间,茜雪家的支援就会赶到,绝不可能袖手旁观,故而她并非是孤军奋战;琏二奶奶王熙凤一向杀伐果断,未必肯听下人争辩,当家主母王夫人又是一向不待见晴雯的,晴雯从来不敢在她面前出头。若是这两位在后宅当家理事,必然不会把晴雯的辩解当回事,一个不慎,还有可能被王夫人安插一个罪名。但晴雯清清楚楚记得,茜雪被撵的这日,好巧不巧就是贾宝玉带着东府里秦大奶奶的弟弟、也就是秦钟秦小相公拜师的这日,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她们都在前厅待客,后宅是王熙凤的同房大丫鬟平姑娘理事。平姑娘向来细致周到,体恤下人,必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闭着眼睛胡乱了结此事;最后,这件事情里最关键的一环是贾宝玉的态度。李嬷嬷不是省油的灯,必然不肯轻易服输,再加上有袭人那么有心计的人在一边推波助澜,晴雯只怕自己加上茜雪的家人,也无法轻松应对。两方僵持之下,除非贾宝玉出来表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能了结此事。
贾府中人素知宝玉喜欢伶俐美貌的女孩子,越是标致的,越是能得他小心翼翼呵护善待。因茜雪这些年身量渐高,不似小时那般灵动,贾府里多有传宝玉不待见茜雪,给她冷遇的。
可晴雯却清清楚楚记得,茜雪被撵之后,宝玉长吁短叹了很久,自责懊悔,只恨闻讯太晚,木已成舟,误了茜雪前程,还曾偷偷打发了小丫鬟送银钱去茜雪家慰问,得知茜雪家再三谢罪、坚辞不受后,一直内疚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