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这番话,站位高,格局大,这其中一番主子奴才的大道理,就算口舌官司打到老太太那里,也是令人无可辩驳。至于茜雪被撵之后,她在宝玉房中少了一个强力对手,这其中的私心,她自是不会明说,别人碍于主子奴才的大道理,也不方便再提。
好心机!好手段!
单大良家的不算笨,几息之间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情知于此事上袭人决计不肯相帮,对着袭人多说无益,这才转头求了赖大家的,两个管家娘子联袂而来,明为晴雯助阵,实则是为了茜雪开脱罪责。
却想不到袭人来得也这般快。常言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袭人这时候过来,必然没有什么好话。单大良家的不由得暗中捏了一把汗。
袭人就不像单大良家的那么心事重重了。屋子里主事的平儿和鸳鸯都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琥珀也是一向偏向她说话的,李嬷嬷那个头脑简单的老货,一向喜欢推卸责任,晴雯又是个性子泼辣的烈货,遇事喜欢冲动却不会讲道理。她怕什么?
于是袭人含笑和院子里众人打过招呼,转向晴雯闲闲开口了:“屋里还有一堆绣活,除了你这巧手,再没什么人做得来的。我跟麝月她们说,你必是被老太太叫去帮忙了,不想竟在这里遇到你。你怎的和李奶奶吵上了?昨个她不就吃了你一碟豆腐皮包子吗,又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把宝二爷摔茶盏的事情推到她头上吧?”
第12章 下人
袭人这一番话,单大良家的还在发愣,旁边赖大家的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凛冽冷意。
平心而论,袭人说话的声音是很温和的,温温柔柔含笑说来,如同好姐妹促膝谈心一般,但她用这种声音当众说出的话,却暗指两个事实:其一,晴雯的份内事没做好,放着宝玉房中一大堆绣活没做,跑到这里管闲事,和李嬷嬷吵架;其二,李嬷嬷昨天误吃了晴雯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因此晴雯今日跳出来指认李嬷嬷,极可能是为了报私仇,故而说出的话并不可信。
至于李嬷嬷误吃了晴雯那碟豆腐皮的包子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假的,也足够晴雯为了自证清白,费好大一通力气了。
果然听到晴雯急急忙忙辩驳:“这又干那碟豆腐皮的包子什么事呢?我难道会为这小事怀恨在心吗?”
袭人微笑:“昨个夜里你不是还为了这个,朝宝二爷抱怨了好一大通。我们可都在呢,听得清清楚楚。”
她本来还在纳闷呢,晴雯和茜雪关系平平,这事不关己的,怎么会突然跳出来大做文章?还以为晴雯改了性子,有什么大计划,却原来还是这般毛躁性子。
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那边赖大家的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都什么时候了,还记得着吃吃吃,又能有什么大出息。
晴雯却似没有注意到赖大家的和单大良家的面上的失望,犹自急急忙忙辩白:“你说的话真真好笑。宝二爷房中的针线,自有针线上的人做。便是他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裳,那些贴身的针线,你以为是巧宗,早抢了去,旁人谁能抢得过你?”
袭人闻言,不等她说完,忙向旁边人笑着说道:“这是再没有的事情。宝二爷房中上上下下,多少事情都要我费心,我哪里有工夫?又说什么巧宗不巧宗,抢不抢的,这可是天大的误会!若不服气时,从此宝二爷房中的针线,都归你做去,一来省了我的工夫,也省得你到处说嘴!”
鸳鸯和平儿素知袭人的心事,料晴雯所说不虚,但是自忖和袭人交情颇好,不好在这个时候拆台的,两人对望一眼,平儿轻咳一声道:“你们房中的琐事,自去关上门争竞不迟。如今且说说,宝二爷昨夜摔了茶盏,究竟是怎么回事?”
鸳鸯也笑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失手打落,如实上报就是了。偏生惊动了这么多人,连老太太也知道了,少不得要问个清楚明白,有错必罚的。茶盏虽是小事,却也关乎一个好姐妹的前程,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袭人听鸳鸯话里话外似有维护茜雪的意思,不由得心头一凛。
袭人自然知道茜雪和鸳鸯她们从小一道长大,可后来茜雪身量长成,身材高壮,不似儿时那般玲珑可爱,在宝玉面前,不再像从小那般有面子,渐渐也就和鸳鸯她们这些极有脸面的大丫鬟疏远了,到了后来,倒是袭人和鸳鸯她们走得更近些。可是听鸳鸯话里的意思,鸳鸯还是愿意在这个时候护着茜雪的?
晴雯却不似袭人,心中千回百转了这许多心思。鸳鸯的话音刚落,她那边已经开口了:“昨夜实是李嬷嬷误喝了宝二爷的枫露茶,宝二爷回来口渴,发现那茶没了,偏生那茶是要沏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急切间不可得,所以宝二爷恼了,砸了茶盏,泼了茜雪一裙子茶。这实在是不关茜雪的事的!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假,叫我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
又向着李嬷嬷那边大喊道:“李奶奶,这事情原本是自你而起的。你老人家德高望重,纵使有小小不是,抗一下也就过了,可这不是若是落到茜雪头上,是会要了人命的!她这样的女孩,若是被撵了出去,日后又有什么脸面?若她无辜受累,你老人家当真能安心吗?”
字字含泪,声如泣血。
鸳鸯和平儿听了都是一愣,想不到晴雯能为别人的事情舍身到这种地步,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们都是当丫鬟做下人的,虽然有几分体面,但下人毕竟是下人。晴雯若不闹这一场,她们不曾多想,倒也罢了;如今晴雯把话说到这份上,若让她们眼睁睁看着茜雪被这般赶出去,她们心里也会不安。这就是所谓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了。
袭人心中更是一惊。
她素来知道晴雯遇事只是一味发急,不会好好说道理,更不会说那些冠冕堂皇、能上台面的好听话。但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当晴雯不再理会话是否好听,是否能上台面,只管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她张口就来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突然被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屋里的平儿、鸳鸯、琥珀,屋外的赖大家的,单大良家的,还有那些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丫鬟小厮们,哪一个不是下人?做下人最怕的是什么?最怕无辜受到连累!无辜代人受过!
如果当真查实了茜雪是无辜代人受过,若再主张撵她出去,叫那些下人们怎么想?何以服众?可若是不撵茜雪出去,袭人先前对着琥珀的那番说辞,还有来王熙凤院子里以后的这番态度,便如同图穷匕见、白刃见血一般,岂不是枉做小人?以后和茜雪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一个尴尬了得?
如今之计,除非李嬷嬷不肯承认,咬定是茜雪犯错了。袭人转头缓缓看向李嬷嬷,心中充满期待。李嬷嬷这个人,一向喜欢推卸责任,如果这次……
第13章 人情
许多双眼睛看着李嬷嬷,她们的心意、立场不尽相同,却都盼着李嬷嬷能说出她们想听到的话。
李嬷嬷如梦初醒一般,大声道:“我当是什么事情呢。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昨个我去宝玉房中,一时口渴,就喝了他一盏茶。我并不知那是什么枫露茶,还有你们先前说的那豆腐皮的包子,那般撂在案上,我只恐浪费了东西,这才拿去吃了,这又算什么大事?这点不是,我领得起!”
李嬷嬷一开始不明白情况,没有想清楚利害关系,不知道因为这一盏茶茜雪有可能会被撵出去。她虽然一向是倚老卖老,贪便宜贪惯了的人,却也知道轻重,知道丫鬟若是犯了错被撵出去,是断然不可能有好下场的。晴雯说的话固然是大白话,却是话糙理不糙。这点不是,她作为宝玉的奶娘,担得起有余,茜雪却是担不起的。茜雪家在府里颇有根基,若是为了这个和茜雪家结仇,太不值当了。倒不如趁机卖好,从此和茜雪家也能有点香火情。
李嬷嬷这么一说,在场所有人,从屋里的平儿鸳鸯到赖大家的单大良家的,齐齐都舒了一口气。
平儿和鸳鸯对望一眼,平儿率先开口笑道:“李奶奶说哪里话来?你老人家喝奶儿子一杯茶,又算得了什么不是?一场误会罢了。茜雪也算不得……”
“等等!”袭人硬着头皮打断了平儿的话,她知道平儿性情温婉,断然不会和她计较这等小事,“李奶奶固然没有不是,可那杯盏到底摔碎了,难道竟然是宝二爷自己的不是,无缘无故摔了杯子不成?这事总要寻一个人的错处。故而琥珀来问话时,我说茜雪服侍不周,也不能算说错,我原本只想着,或训斥一顿,或者罚点月钱,也就算了。我也没想着要撵茜雪出去这么严重……”
平儿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知道袭人的心意,在明知撵茜雪不可为的情况下,必然是想坚持茜雪有错,想小惩茜雪,一来挽尊,证明并非蓄意陷害,二来下了茜雪的面子,被罚月钱事小,面子事大,从此茜雪背了这个把柄,人前人后便不足以和袭人争驰了。这也不算冤假错案,严格说来,茜雪擅自把贾宝玉的枫露茶给李嬷嬷喝,此事可大可小,原本也有伺候不周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