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几个一等、二等的大丫鬟赶到宝玉房中时,皆是一愣。只见宝玉坐在大床的床沿上,正在和袭人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是满面笑容的样子。
茜雪心中一凛,倒吸一口凉气。晴雯心中也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两个人再仔细看宝玉穿戴,只见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紫金冠和金抹额俱已戴好, 再看他身上穿的大红箭袖和石青色褂子,脚上蹬的小朝靴,都是出门的打扮。
晴雯和茜雪对望一眼,正待说什么,忽然听见一个声音笑道:“早知道二爷必然今日出门早,我们卯时就赶过来服侍,不想还是误了二爷梳洗的时辰。”却是绮霰带着麝月和秋纹她们几个到了。
当下屋里大丫鬟、小丫鬟,黑压压站了一片人,袭人也不好再和贾宝玉面对面坐着,早站起身来,笑道:“这同各位都不相干。宝二爷今个头一回上学,欢喜得很,早早就醒了。我看他正在兴头上,就没有惊扰各位,先伺候着他梳洗过了。”
绮霰犹不放心,道:“既如此,我们来为宝二爷收拾书笔文物。”
袭人又笑道:“绮霰姐姐放心,书笔文物也都收拾停当了。大毛的衣裳我也包好,和脚炉手炉里的炭一起交出去给外面的小子们了。宝二爷说再叮嘱你们几句,就要出去拜别老太太和太太了。”
晴雯看着旁边桌上那包得不知道有多妥帖的书笔文物,默然不语。旁边茜雪暗暗把她衣袖一拉,两个人走到外屋来。
“倒是小瞧她了。原以为昨日的事情刚过,她好歹会收敛几日,想不到也就一个晚上的工夫,她就把宝二爷哄得这般听话。”茜雪幽幽低声叹道。
“一个晚上足够做很多事了。”晴雯心里也不好受。她不禁又想起前世的事情。
前世里她也曾经夜里服侍过贾宝玉的,无非是睡卧警醒,随声应答这些。两个人依旧清清白白,各不相扰。但袭人服侍的时候却迥然不同。那羞人的动静又能瞒的过谁去?只是大家彼此心存体面,当面装作不知道罢了。
晴雯心高气傲,自然看不起袭人暗地里偷鸡摸狗,如此行径。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袭人对夜里吹枕头风极其擅长。再加上贾宝玉本就是个怜香惜玉、体恤丫鬟的人物,被袭人软语温存几句,又怎能不言听计从、听之任之呢。
“这日子越发有趣了。依我说,以后这屋里她一个人服侍就是了。”绮霰也走了过来,冷笑着说道。论年纪资历,她本是宝玉房中年资最大的丫鬟,遇到这种事情,心中难免有些危机感。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是有意要让袭人听到,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晴雯看了看绮霰,想起上辈子绮霰后来的那些遭遇。
绮霰原本是宝玉房中年资最高的大丫鬟。依照惯例,内宅中年轻爷们房里,除了乳母外,就数绮霰这等大丫鬟最有话语权。只是好景不长,因贾母太过疼惜宝玉,接连送了袭人、茜雪、晴雯三人来宝玉房中,袭人和茜雪又是一等丫鬟,论身份,倒又高过绮霰了。故而绮霰的排位有些尴尬。
所幸袭人和茜雪初来乍到,对待绮霰以“绮霰姐姐”称呼,又令小丫鬟们称“绮大姐姐”,每日里伺候宝玉时候,也有商有量,诸事都肯听得进劝。所以绮霰自觉脸上颇有光彩,位居宝玉房中四大丫鬟之一,渐渐安居其位,从未生过别的念头。
只是绮霰虽然是随遇而安的性格,宝玉房中的其他丫鬟却未必不知上进。其间,袭人以其体贴周到、滴水不漏的服侍风格屡次得主子称赞,再加上她和贾宝玉常有肌肤之亲,亲密之处更与别人不同,故而渐渐出挑,在宝玉房中发号施令,说一不二,再也不似一开始那样肯和绮霰平起平坐了,反而每每指使绮霰去干这个干那个。
直到了这个时候,绮霰才觉出不对味,虽有心挣扎,奈何有心无力,只能每每刺袭人一回两回,袭人随手接招,轻松化解,不痛不痒。
不久之后,茜雪被逐,连李嬷嬷都闹了没脸,宝玉房中唯袭人一家独大。晴雯势单力孤,因不忿袭人命令,反被冠了个懒惰不干活的罪名。
绮霰则更加悲催,直接被边缘化,受袭人安排干一些无关紧要的外围杂活,越发不起眼,不久之后,就被送出大观园配小子去了。听说她男人酷爱酗酒斗殴,每日里对她拳打脚踢,日子过得极不顺心。
若是绮霰能早早替自己打算,在宝玉房中多些体面,将来议亲时候,是不是就能多些选择权,不至于被随手塞给一个性格暴虐的下人呢?
……
“绮霰姐姐千万莫要怪袭人。是我头一回上学,心中欢喜起早了,因不敢惊动诸位姐姐,才劳动袭人替我梳洗了,并不是嫌弃诸位姐姐的意思。”
晴雯正在胡思乱想,贾宝玉倒先赶过来赔不是了,想是听到了绮霰的抱怨,他一向厚待房中丫鬟,最温柔体贴不过的,生怕寒了人的心,忙赶过来解释。
绮霰等人听了,只得勉强笑脸相迎,澄清心中并无不满,好打消宝玉的疑虑。只是绮霰虽说着这等场面话,心中却难免郁郁。回头看袭人时,只见袭人跟在贾宝玉身后,一脸纯良的样子,那郁郁之情又加重了几分。
第19章 拜别
“如今我去拜过了老祖宗、父亲、母亲后,就要和鲸卿一同去书塾念书了。这内宅的事,还得劳烦诸位姐姐,帮我看紧门户方好。”贾宝玉自觉雨过天晴,心中大悦,同晴雯、茜雪、绮霰诸人告别道。
“你且放宽心。这房里的事情,自有我料理呢,保准出不了什么乱子。时辰不早了,你倒是赶紧去拜见老太太,才是正事。”袭人在一旁催促道,一边笑着,一边作势把宝玉往外推。
她这副大包大揽、自认房中第一人的姿态,引得茜雪和绮霰心中颇为不悦,只是不好摊开了去说。
“且慢!”眼见贾宝玉即将被袭人推出门外,晴雯突然叫道。
贾宝玉一愣。他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因晴雯生得美,故而对她格外上心。
“晴雯姐姐可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我的?”宝玉忙停住脚步,转向看向晴雯,一脸期待。
袭人见状也不好说什么,也不好这时候强行把宝玉再往外推,只得住了手,深深看了晴雯一眼。
不知不觉中,这屋子里的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茜雪和绮霰等人虽没说什么,却都盼着晴雯这时候说出什么让贾宝玉上心的话来,好让袭人也失落一回。
晴雯见屋里这么多人望着她,尚未说话,倒先笑了。她人长得美,笑起来自然也是极美,再配上这陈设精巧的屋子,如同一副画一般赏心悦目。
“你笑什么?”贾宝玉看着晴雯的笑容,不由得痴了。
袭人在一旁看着,越发不悦。头天夜里,她和宝玉你侬我侬,好一番温存,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子愿意看到,刚同她百般恩爱、颠凤倒鸾过的男子,穿好了衣裳就对着别的女子发花痴的。更何况那个女子是晴雯,是公认比她美貌很多、很得贾宝玉怜惜和贾母看重的竞争对手。
袭人虽然一向稳重,胸有城府,不肯轻易将七情上脸,但贾宝玉房中的丫鬟,哪个不是人精,当下就看出她心中颇不自在。茜雪和绮霰这等和袭人不睦、素有利益冲突的人自不必说,便是那麝月、秋纹等人,看到一向说一不二、颐指气使的袭人吃了这么个暗亏,也是乐得在后面看热闹的。
却见晴雯笑得越发欢畅,一边笑,一边向碧纱橱那边努嘴说:“二爷自然是要去拜别老太太、老爷和太太的,只是也莫要忘了同林姑娘说一声啊。她是探花家的小姐,书香门第,极是清贵的,若得了她几句嘱咐,想来对二爷的学业也有助益。”
袭人听了,心中越发觉得憋闷。
论理,林黛玉住在碧纱橱里,和他们比邻而居,常有走动,大家相处也很是要好。但不知道为什么,袭人并不希望林黛玉和贾宝玉过于亲近,她对林黛玉总有些难以言明、极其微妙的敌意。
“这话说的有道理。”袭人勉强笑着打圆场,“只是时辰不早了,还是先去拜过了老太太……”
“该死!该死!亏得你提醒,我不知怎的,竟是忘了她!”贾宝玉如梦初醒一般,捶胸顿足,很是惶恐的样子,浑然不觉他打断了袭人说了一半的劝阻。
众人皆知,贾宝玉和林黛玉从小青梅竹马,自黛玉之母贾敏仙逝、黛玉上京投奔外祖母家后,便住在一处,平日里饮食坐卧,亲密非常,更无嫌隙,因此与别人不同。贾宝玉每每说起黛玉时,心中眼中便只有黛玉,再无别人了。
袭人情知贾宝玉主意已定,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面上刚来得及挤出一个笑容,就见贾宝玉一掀帘子,风风火火直往林黛玉那边去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笑声传来,笑声里林黛玉的祝福字字分明:“这一去,定然是要蟾宫折桂了。”
袭人忙跟了过去,正好看见贾宝玉也笑着说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咱们一起吃饭。那玫瑰膏子,也等我回来了再制。”【1】两个人絮絮叨叨,难舍难分,袭人催促了几次,到底无用,所幸这日贾宝玉起的甚早,不曾误了时辰,也只得由着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