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想起平哥儿甚是孝顺,且护送了她们一路,虽有些桀骜不驯,但也曾施展身手做了滋味上乘的醒酒汤与她们解围,便觉得平哥儿不是坏人。只是她也知道茜雪一番好心,是处处为她打算之意,只得闷闷应了一声。
这边薛宝钗料理完薛家铺子的事情,才从香菱口中得知有这么一段事。不免大摇其头,埋怨莺儿拿着她的名义自作主张,办事不利,道:“有李嬷嬷在场,岂会容宝玉在咱们院里歇息?那岂不是做实了她照顾不周,服侍不力?况且哥哥不在,咱们一家子都是女眷,断然没有留一个男客在房中休息的道理。”
薛姨妈道:“嗳哟哟,大家都是一家子亲戚,哪里会计较这个?难道他醉得不知事,反而要赶他走不成?”
薛宝钗摇头道:“虽是这般说,但林妹妹是个细心人。她既提出要醒酒汤,咱们的人就该殷勤些,一径去要厨房做了,便是那平大厨不肯做时,灶间也还有别人做,岂有做主人的一意推诿,倒让客人家自便的道理?”
薛姨妈摇头:“这又和你林妹妹什么相干?她再细心,难道竟要拦着咱们亲戚交好不成?”
薛宝钗本就疑惑,这等大宴宾客的场合,客人尚未走,薛姨妈怎会借口在王夫人房中聊天一去不回,况且那铺子的掌柜偏挑中了这个时候来,却也蹊跷。此时薛宝钗见薛姨妈一意维护莺儿,驳自己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叹道:“我只当是莺儿自作主张,却原来是妈的主意。”
薛姨妈知道薛宝钗天资聪颖,不敢隐瞒,只讪讪道:“横竖都是一家子亲戚,这又算什么大事?如今咱们在人家家里住着,自是得好好亲近,这也是你舅舅的意思!”
薛宝钗心中气苦,叹道:“既然是一家子亲戚,何必煞费苦心,去弄什么金玉良缘?上次宝兄弟来,莺儿在他面前说得那般露骨,已是大大不妥,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出,打量别人都是傻子不成?我必然被人看轻了去!”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滴下泪来。
薛姨妈守寡多年,儿子薛蟠极不成器,故而对这个女儿倚重异常,既要赖她操持家务,为母分忧,又指望她嫁入高门,提携兄长。
此时薛姨妈见宝钗落泪,忙一把抱住她,安抚道:“我的儿,我知你受了委屈!只是这是你舅舅的意思,咱们少不得依计而行。你姨母也是极愿意的。我知你宝兄弟从小娇养,未免纨绔了些,但这算什么大事?他有老太太疼爱照拂,将来便是分家,也不愁吃穿。”
薛宝钗也知道薛姨妈说的话句句实情,薛蟠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包括她舅舅九省统制王子腾在内,都指望薛宝钗嫁入高门,薛家攀一门好亲戚,才能支撑家业。只是她们家的门第已然没落,虽在金陵仍绰绰有余,在京城却有些不够看。故而王子腾一眼相中了贾宝玉,认定这是薛宝钗能寻到的最佳夫家了,亲上加亲,自是一件美事。
宝钗想到这里,满心无奈,呜咽道:“女儿虽受了些委屈,却有什么关系?只是这贾家,到底要老太太做主。只怕老太太更属意林妹妹,咱们这番做派,太过急切,露了行迹,反被人看轻。”
薛姨妈却不以为然:“你这孩子太过谨慎了。只是有一样,林妹妹又怎会嫁过来呢?林家姑爷未必同意的。”
宝钗低头不语,薛姨妈遂慢慢说道:“你林妹妹的婚事,只怕还得林家姑爷说了算。林大人是正经科举出身,如今又升任了盐政,前途无量。他家就这么一个娇养的女儿,将来必定会精挑细选夫婿的。如今林妹妹养在贾家,也是寄养在外祖母处学规矩,不被年幼失母累了姑娘风评,将来好择人家的意思。并非有意和你宝兄弟做亲。”
婚姻大事,从来由父母做主。宝钗见母亲坚持,也不好争什么,只得罢了,只心中郁郁不乐,无处诉说。
她是一个豁达随时的人,既知道女子不由自家做主,也不愿整日为这个长吁短叹,虚掷光阴,每日里仍旧做些针黹女红,闲暇时同母亲说说闲话。
这一日她正坐在炕上做针线,突然见身边的小丫鬟文杏慌里慌张冲了进来,道:“宝二爷房中出事了。晴雯和碧痕吵起来了。说是和咱们这院里有干系呢。”
宝钗皱眉,放下手中针线,道:“你且莫要惊慌。慢慢说来,看究竟是什么事。”
第56章 隐痛
薛家客居在此,一向待人颇厚,和贾家的下人们相处和气,故而荣国府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少有能瞒得过他们耳目的。更何况是他们心心念念想做成“金玉良缘”的贾宝玉房中的动静?
只见文杏开口说道:“我正和宝二爷房中的小丫鬟们在院子里玩耍,突然就听得那屋里吵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听得碧痕说晴雯仗着模样标致,到处卖弄,竟连个灶下烧饭的也不放过。晴雯矢口否认,说再没有的事,都是碧痕诽谤,无事生非。如今袭人正在那边劝架呢。”
宝钗忙问道:“此事可有什么人知晓?可惊动了那府里老太太、太太不曾?”
文杏道:“不曾。听说是定城侯夫人过来拜访,一屋子诰命夫人都在前头待客呢。只怕不曾留意后头的动静。就连琏二奶奶在前面伺候着。”
薛姨妈听文杏细述那光景,心中已是明白了七八成。她于教养儿子、决断外务或许有所不足,但于内宅妻妾之争,却是行家里手。薛家长房只得一子一女,皆系她所出,足见其手段。
当下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谁不是打小这么过来的。这必是你宝兄弟房里的丫鬟们在争风吃醋呢。那出头的未必是真伶俐,只怕是被别人挑拨指使也未尝可知。那劝架的只怕也不是单纯盼着两人好,最怕就是明面上做贤惠人,实则拉偏架,暗地拱火,趁机坐实一方罪名,再装作不经意间传扬出去,败坏别人名声的。只是可惜了晴雯那丫头,那丫头模样标致,在丫鬟里确是难得的,如今沾惹了这个罪名,就如同一脚踩到屎里头,哪里那么容易洗清的。”
她是过来人,知道人人巴望着荣华富贵,丫鬟们能入贾宝玉房中服侍,那是莫大的机缘,岂有不削尖脑袋掂着脚尖往宝玉跟前凑的道理。似晴雯这样标致的容貌,这样灵巧的性情,正该是风头无两、一心往贾宝玉身上扑的,又怎会同下人们有什么牵扯?故而只听了几句,心下就认定晴雯必然是被陷害的。
不过这等桃色风波,向来是传谣容易澄清难。明眼人一看就知,若拿不出什么有力证据来,只怕晴雯要吃亏了。连薛姨妈这等打定了坐山观虎斗的主意的,想起晴雯的模样,都忍不住暗叹一声可惜。
薛宝钗却是个细心人,又问文杏道:“既是这般,又同咱们家里有什么干系?”
文杏说:“碧痕说的那个灶下烧饭的,就是咱们家新来的那个厨子。说来也奇怪,那厨子一向目中无人欠管教,我们这些人过去同他闲聊,他都爱理不理的。偏那日宝二爷吃醉了,晴雯过去说要一碗醒酒汤,他就乐陶陶给做了。也怪不得大家起疑。”
薛姨妈笑道:“这算什么。世人不都这样,看见那容貌生得好的凑过来,但凡夸上几句,无不乐得找不到北,岂有不好说话的。只要没什么冲突。何况只是一碗醒酒汤这等小事。你年纪还小,再过上几年,就晓得那生得好的凡事有多占便宜了。”
薛宝钗摇头道:“这般说来,只怕是咱们家的小丫鬟心中不服,才无意间说漏了嘴。不然的话,区区一碗醒酒汤,正是待客之道,也不算什么,如何竟有人想到拿这个做文章?”
文杏忙摆手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过。只怕是那日莺儿姐姐在席间说咱们家的厨子不听话,她们记下了,再者,就是同喜同贵她们心中不服,她们几个是常往厨子身边凑的。”
薛姨妈和宝钗对望一眼。她们上京来带的下人本不多,除香菱外,一个个都是家生子,是几代的世仆,在薛家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尾大不掉,薛家孤儿寡母的,反事事赖他们帮衬。故而无论是莺儿还是同喜同贵,都不好为些小事严惩的。更何况那莺儿原本就是奉了薛姨妈的意思呢。
当下薛宝钗命文杏先出去,见屋中无人,方向薛姨妈叹道:“可见是咱们家平日里太过宽和,竟有这样的事情。一堆小丫鬟们在厨子面前殷勤,还连累了亲戚,像什么样子。若是传出去,难免不被外人笑话。”
薛姨妈不以为然:“那厨子当初没有签卖身契,也不算咱们家人。若果然闹将起来,推他出去领罪,打上一顿也就是了。横竖风浪也到不了咱们家里。晴雯那丫鬟固然有些可惜,只是咱们如今客居于此,也得看主人家的意思。那丫鬟模样那般标致,难不保你姨母不想起昔年你珠大哥的事情。她向来是不喜放这等标致伶俐的丫鬟在年轻爷儿们房中的,只是碍着老太太的情面。如今只怕会拿这个做筏子。咱们自是不好拆她台的。”
薛宝钗知道,昔年王夫人的大儿子贾珠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本是贾家中兴希望之所在,岂料贾珠房中有几个姬妾模样甚是娇艳,常引逗得他流连温柔乡中,连正室李纨家里的脸面也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