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哪里会理会袭人心中所思所想。她平素虽待袭人甚好,那也不过是看在贾宝玉面上,为金玉良缘图谋罢了。如今碧痕嚷出这等话来,直指薛家门风不谨,于她薛家而言,却是有利害关系的大事。丫鬟之间勾心斗角、彼此倾轧原不关她这个外人的事,但是勾心斗角散布流言之时把她薛家也牵扯期间,却是大大不可。
当下薛宝钗也懒得和袭人客气,脸罩寒霜道:“我家客居此地,管束下人或有疏漏之处,无非小丫鬟们趁着主人不在跟前偷个懒,或是贪玩罢了。若说什么私情,是断然没有的事情。天下岂有这般荒唐事,我家来亲戚府上做客,不思报答主人家盛情相待,倒惦记起主人家少爷房里的人来了?那我们成什么人了?传出去颜面何在?虽说那厨子未和我家签卖身契,但好歹也和我家有干系,这府里的规矩自有人细细教过的,断然不至于做这种事情。若不信时,只管请宝兄弟过来,或是请上赖大管家主持,我家将那厨子绑了来,好好审问一通也就是了。”
袭人、麝月等人只道薛宝钗待下人和气,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未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间都愣住了。赖大家的在一旁听着,早听出薛宝钗的意思,是因为此事连累了她薛家门风而发怒。她一向善于见风使舵,见机极快,忙赔笑道:“宝姑娘说哪里话来。不过是丫鬟们之间的口角,小蹄子们不懂事,吵起架来口无遮拦,胡乱说话也是有的。薛家门风严谨,姨太太和宝姑娘一向驭下有方,连我们家太太都是极佩服的,谁人不知道呢?又有哪个人真的会相信你家的厨子会做这种事?都是碧痕不好,胡乱造谣,得罪亲戚,打她一顿给姑娘出气可好?”
薛宝钗冷笑道:“赖妈妈这话差了。这事情与我什么相干?宝兄弟房中的丫鬟,好与不好,都自有主人家管教。若说打她一顿为我出气,那我成什么人了?功有赏,错有罚,必然要审问清楚,才好结案的。”
赖大家的立时知道是自己心急,把话说岔了,似薛宝钗这等年轻的主子,自然不愿意掺和在这些事里,为严惩亲戚家的下人落人口实的,必得继续把她撇干净才好。当下笑容愈盛,道:“是我糊涂了。宝姑娘说得极是。若是依了我们贾家的规矩,似这等造谣生事、得罪亲戚的下人,自是该打一顿撵了完事。只是这是宝二爷房中的事,还得回琏二奶奶一声才好。”
碧痕一向知道琏二奶奶王熙凤凶名在外,驭下最严,若是落到她手里,怕一顿板子打下来,至少去了半条命,这也倒罢了,若是被撵了出去,这辈子也就毁了,哪里还有活路在?
当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道:“冤枉啊!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原不知道这事的,是——”
“够了!”袭人上前喝止道,“如今宝姑娘在这里,你大吵大闹,成什么体统?这事情就是你挑起来的,林姑娘正在隔壁午睡,你惊动了她,连累她呕药,还有什么好冤枉的?难道竟不是你的过错?单这一样,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了,你会有好果子吃?更何况你误信谣言,连亲戚家也牵扯进去,这时候你不认错服罪,乞求从轻,还在这里饶舌说些什么?”
碧痕如梦初醒,忙连连讨饶,一边哀求薛宝钗饶恕,一边又向赖大家的乞求,泪涕横流,狼狈之至。
袭人看了她一眼,朝薛宝钗行礼道:“都是我管教无方,才闹出了这等事情。薛家门风严谨,待客周到,是碧痕那蹄子轻狂不知事,胡乱说话没个把门,理应受罚。连我们宝二爷也有不是,他日必然或亲至、或打发人往府上赔不是的。还请宝姑娘休要气恼。”
薛宝钗容色稍霁:“却也不至于如此。此时宝兄弟并不知情,又哪里来什么不是?依我说,连罚都不必罚,此事不宜声张。宝兄弟素来在你们身上极用心,莫要把事情闹大才好。只是流言须得澄清,若是不慎传了出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碧痕听闻宝钗有恕她之意,忙磕头行礼道谢。袭人也松了一口气。只赖大家的作态犹豫道:“虽是宝姑娘待下人宽和,赦了碧痕的过错,但我贾家有家规,断不可这般轻忽。”
袭人听她言语里的意思,已是颇为松动,忙带着麝月等人一并上前求情。晴雯虽是苦主,但是知道丫鬟若被撵只有死路一条,她和碧痕共事数年,心中到底不忍,也同茜雪一起求情。茜雪也是心地良善之人,又拉着紫鹃。赖大家的心中主意已定,面上却愈发做为难之状。
突然间贾宝玉从小厮墨雨那边得到了讯息,也赶回来说好话,又亲自向薛宝钗赔不是。赖大家的见火候已到,轻叹一声道:“原是有成例在。咱们家里赏罚分明,不可不遵的。只是如今苦主都来求情,宝姑娘为人最善,也赦了她的罪过,况且又有宝二爷发话,罢了罢了,少不得我老婆子担待些罢。”
于是众人议定压下此事,不去报与贾母、王夫人、凤姐知晓,只由赖大家的行权,以碧痕伺候主子不周论罪,降为三等丫鬟,又拉到角门边上掌嘴二十,命她回家养伤,待伤好了依旧上来服侍贾宝玉。又扬言贾府中人,若有人误信碧痕谣言,议论传播者,予以重罚。遂皆大欢喜,结了此案。
那碧痕固然心有不甘,委委屈屈,但也知道如此这般已是轻恕,先向薛宝钗磕头赔罪,又去隔壁房林黛玉处磕头,求恕冲撞黛玉连累其呕药的罪责,含屈带悲,直往角门外领打去了。
第60章 同盟
事已了结,众人遂各自散去。贾宝玉身为此间主人,先送得薛宝钗出门,又向赖大家的致谢,见这两拨人都走远了,才跟随紫鹃到林黛玉房中,急着问道:“林妹妹可曾好些了?那药可有重新煎过?原是我房里的事情,倒惊扰了妹妹,罪过!罪过!”
呕药之说是林黛玉欲干涉此事的一番借口,其实并无这等事。见贾宝玉神色郑重,面带焦急之色,林黛玉也不好说出实情,只得笑道:“多谢想着。已是重新煎过药喝下,只是小事,哪里值得你特意过来?”
贾宝玉自责道:“都是我管束下人不严。”
他从小便钟爱女孩儿,常说女儿是水做的骨头。他房中的大丫鬟们更是一个个出落得花朵一般,故而他一向着意爱护。
不想这些丫鬟们年纪渐长,都各自起了心思,为些小事勾心斗角。先有茜雪差点被撵,紧接着袭人为了五十两银子闹了一场,这时又出来碧痕诬陷晴雯之事。
饶是贾宝玉心思良善,一意单纯,只想着女孩儿家必然都是好的,纵有口角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罢了,此时也不免愁上心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林黛玉和他从小一处养大,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当下笑道:“你房中的姑娘们都是被你宠惯了的,难免比外头的更淘气些。你做主人的,慢慢教着也就罢了,只要别再出今朝这等败坏人名声连累门风的事情,别的事情都好说。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这般长吁短叹的?”
贾宝玉叹道:“只有你知道我的心。我为这些人操碎了心,竟没一个领情的!”
林黛玉抿嘴笑道:“怎地没有?我看你房中晴雯、茜雪就很好,前些时候你吃醉了酒,她们在一旁着急护着,连老太太都夸她们尽心呢。”
贾宝玉又惊又喜:“连你也这么说,可见她们两个不错。我总算没白操了这份心!”
他有一个痴脾气,别人夸他的丫鬟,比夸他本人更能教他欢喜。更何况这话是林黛玉说的呢。当下喜不自禁,又同林黛玉说了几句闲话,心中那烦恼之意渐渐散去了。
这边茜雪和晴雯走到无人处,茜雪方叹道:“是我暗暗打发人,叫墨雨请来宝二爷,原本是预备着为你解围,想不到你吉人自有天相,倒是便宜了碧痕那小蹄子。”
晴雯笑道:“姐姐方才不也向赖大娘求情吗?可见姐姐心慈,知道被撵的下场,不愿碧痕受那等苦楚。”
茜雪道:“休要说我,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你呀,说话时是最泼辣不过的,连宝二爷也敢当面怼,私下里心肠却这般软,真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出力吃亏不讨好。”
晴雯轻笑:“我已是知错了,必然得收敛了性情才好,只是一时半时哪里改得过来?如今碧痕被当众掌嘴,又降为三等丫鬟,已是大大失了体面,此事一出,想来再没有什么人敢乱嚼舌头了。她栽了这么个跟头,也该乖觉些,往后才不致吃了大亏去。”
她想起上辈子碧痕虽没有犯下这事,却因为服侍贾宝玉洗澡,成为怡红院里公开的笑柄,以袭人为首,众丫鬟足足嘲了碧痕好几天,名声尽毁,人人都说她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几年,又因为犯下别的事,竟混得连芳官都不如了!她虽然看不上碧痕为人,但想起其际遇,也忍不住叹息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
茜雪也笑道:“正是呢。那碧痕原是有几分不着调的,前些时候还想着跟我们套近乎,我怕她误事,没搭理她,想不到一转身就投靠了袭人。如今她犯了事,袭人也是救她不得,正好让旁的人都看看替袭人做事的下场,也好做个警示。今日袭人急成那样子,你瞧见没有?她明明知道做丫鬟的被撵出去是何等下场,为何当初竟那般狠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