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心中戒备，不动声色向着“平大哥”看过去。只见那年轻男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目光专注，似乎正盯着灶台上那口锅出神。
“平大哥好。”茜雪低头掩去目光里的试探，屈膝行礼。
“叫我平哥儿就好。大家都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平哥儿哈哈笑道。
谁要同你自己人。当日你虽有护送的义举，但那些银子足够酬谢了。晴雯前途无量，你休得痴心妄想打她的主意。茜雪心中打定主意，正要开口说话间，突然见那平哥儿掀开了锅盖，一阵异香扑面而来，不由得愣住了。
茜雪身为贾家家生子，见惯了金樽清酒、山珍海味，却从未想过有人竟然能在这般仓促的时间里，将一道醒酒汤做得这般美味的。汤羹的香味裹挟着热气扑面而来，起初是一阵清香，像清晨时得了风露的菱角花，渐渐那清香渐浓，香里转出一股香甜来，如同盛夏时绛芸轩外盛开的玫瑰花，香甜回甘，其后甘甜里又慢慢沁出一股酸来，这酸夹裹在甘甜的气味当中，更显得醇厚，添一分则太浓，减一分则太淡，直叫人心旷神怡。
“这是……醒酒汤？”茜雪心中诧异不已，声音干巴巴问道。
“正是。晴雯姑娘说要既好吃又醒酒快的，就是这个了。总算幸不辱命。”平哥儿淡淡一笑，提起庖厨之道，他矜持自傲的高手风范自然而然显现出来。茜雪对他也不敢像先前那边鄙视了。
“事不宜迟。此汤还要趁热喝才好。”平哥儿催促道。茜雪和晴雯这才大梦初醒般，将汤放在一个食盒里捧着出去了。
这边袭人、麝月等人围着贾宝玉伺候，一会子要了热水绞了手巾与他拭汗，一会子又奉了茶要与他解酒。贾宝玉昏昏沉沉，只嚷着头疼，一概不理会。
袭人忙了半天，不觉埋怨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偏晴雯和茜雪不在，手头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檀云不解，道：“晴雯和茜雪不是去催那醒酒汤了吗？”
麝月冷笑道：“说是去催醒酒汤了，谁知道竟去了这么久！莺儿已是说得明明白白，那厨子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是个刺头，主人家的话都不听，难道竟会听她们的话？既是没有汤，就该早点回来……”
正说话间，猛然见外头帘子一挑，茜雪高声叫道：“醒酒汤来了！”晴雯已是捧着盒子，将那汤奉了上来。
麝月说话说到一半，只得讪讪住了口。袭人当着厅里许多人的面，心中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伸手去接那食盒，心中却想着，以贾宝玉之挑剔，醉得昏昏沉沉间，连薛家沏的好茶都不要喝，又怎会去喝那醒酒汤？那醒酒汤多半是又酸又辣，他怎会乐意喝？
“宝二爷，喝一口醒酒汤吧。”袭人口中说道，心底却有个小人在大声说：不要喝汤！不要喝汤！
贾宝玉醉中支吾了两声，连头都没有抬。
晴雯默不作声，抬手打开了食盒，揭了盖碗，顿时那股香中带甜、甜中裹酸的香气飘了出来。
贾宝玉抽了抽鼻子，慢慢睁开眼睛。
“宝二爷，喝一口汤吧。”晴雯一手托碗，一手拿着调羹。
贾宝玉醉意盎然，半倚在靠枕上。晴雯手中的调羹送至他唇边，他迷迷糊糊中张了张口。
一股热流自喉间而下。鼻间那股香气反而更加浓郁起来。
“好汤！”贾宝玉的眼睛不由得睁开了。他回味着舌尖喉头的酸甜，意犹未尽。
袭人悄悄退到了一边。晴雯茜雪檀云麝月一干人围着贾宝玉喂醒酒汤，一群大小丫鬟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贾宝玉，她试了一回，竟然插不上手。
她冷眼旁观，也觉得那醒酒汤的味道甚好。一眼望去，竟是用青梅、山楂、百合、雪梨诸物熬制而成，汤汁成半透明状，色香味俱全，怨不得贾宝玉愿意喝。眼看着一碗醒酒汤下肚，宝玉的精神居然好了许多，说不定再小坐片刻，就可同林姑娘一道回去了呢。
如此这般，可就遂了李嬷嬷那婆子的心意了。便是林姑娘，只怕也暗暗开心吧。想到这里，袭人不觉有些气馁。
都怪那厨子。传闻里他既然是桀骜不驯，连主人的情面也不买的，为何突然这么好说话，竟尽心尽力，应了两个陌生丫鬟的请求，出手去做那醒酒汤呢？
袭人正在胡思乱想间，就看见林黛玉带着紫鹃雪雁走过来了。“宝玉可有清醒些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呢。”林黛玉微笑着说道。
“我早好了！林妹妹，我们一同回去，可好？”袭人尚未回答，里厢就传来贾宝玉的说话声。
尘埃落定，诸事已成定局。袭人无语，只得勉强堆起笑容，打起帘子请林黛玉去厅里说话。
……
这边平哥儿见晴雯捧着那醒酒汤离开，便如同做成了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回想着她挽了袖子低头在灶下烧火的样子，想一回，笑一回，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厨房外头，站在一片花树中间，朝那箫管笙笛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虽然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却也如痴如醉。
正傻笑间，突然听得一阵笑声，忙闪身藏在花树影里，却见一群丫鬟簇拥着一双年轻俊美的公子小姐出来了。那小姐通身气质如明月皎洁，行动处如弱柳扶风，使人不敢多看。那公子却是华服宝带，面如美玉，顾盼多情，人品出众。
平哥儿平日虽自负长相俊俏，但和那华服公子一比，顿觉自己衣着寒酸，举止拘谨，身上还带着些厨灶间的油烟之气，却是连华服公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了。
平哥儿看得清清楚楚，晴雯就站在那华服公子身后，一双妙目直往那华服公子身上看，眼神里满是关切，顿觉天也暗了，风也寒了，简直万念俱灰。
“平哥哥，你在看谁呢？那些丫鬟同我们不同，她们在宝二爷身边伺候，一个个都是伸长了脖子等着攀高枝的。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一个声音突然说道，听声音却是薛家的一个丫鬟。
平哥儿心灰意懒，连回头都欠奉。薛家男丁少，薛姨妈治家甚宽，那正值豆蔻年华的小丫鬟们无处安放一颗怀春少女心，因见平哥儿长相俊俏，傲气间自有令人心折处，竟然纷纷拜至门下，令人不厌其烦。
若是平日，平哥儿虽面上冷漠，私心或许还会为小丫鬟的青睐而自得一番。但在见过贾宝玉的金尊玉贵之后，他却再也没了这种闲情逸致。
“我已是猜到平哥哥心中欢喜哪一个了。只是她虽生得好，却是一心等着当宝二爷姨娘的。只要平哥哥同我说话，我便把她的机密事讲来与你听。”那小丫鬟又说道。
第55章 委屈
平哥儿这才回头，看了那小丫鬟一眼。
那小丫鬟名唤同喜，在薛姨妈处贴身服侍，在薛家亦有几分脸面。此时见他回头，心中一喜，正待搬弄些风言风语来诋毁情敌，岂料那平哥儿突然开口，慢悠悠说道：“常言道，礼出大家。你家主母自是待人和气的，可惜太过宽和，才纵得你们这些人不知轻重，没有规矩。如今我在你家当厨子，正是男女有别。你一个二门内的小丫鬟，动不动就来寻我，算什么意思？若是你家姑娘管家，断然不至于这般失了法度。”
说罢，竟不再理会同喜，转身离去了。
同喜想不到他竟然会这般说话，臊得脸颊通红，呆呆站在那里，半晌，方低低骂了一句，跺着脚走开了。
这边晴雯等人伺候着贾宝玉回来。先到贾母处。贾母听说是喝醉酒了，先埋怨几句，继而听李嬷嬷说经黛玉提议喝过了醒酒汤，忙赞黛玉想得周到，又说幸亏众丫鬟服侍尽心，断然不可麻烦亲戚太过。
众丫鬟在贾母面前自然插不上话，心里却都已明白，袭人先前主张扶宝玉在梨香院休息，却并不合贾母的心意，若不是晴雯一意坚持，捧来了那醒酒汤，只怕她们此刻就要被贾母好一顿责怪了。
茜雪、檀云等人都暗道一声侥幸，心中对晴雯行事更信赖了一分。袭人面上虽不说，心中却知道她这次输了个彻底。连麝月也开始有些懊悔这次太过助着袭人了。
这日因宝玉醉了酒，贾母命早早服侍宝玉安歇了。仍由袭人在旁伺候值夜。
茜雪伺机将晴雯衣袖拉了一拉，两人走至无人处，茜雪方道：“今日之事，你自然是有功。这合宅的大小事务，就没有瞒得过老太太的。老太太纵使口中不说，心中必是对你赞赏有加。将来你就知道了。这也算了，如今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叮嘱你，你我既然是内宅的人，除宝二爷和亲眷之外，这陌生男子自是能避则避的。”
晴雯诧异道：“姐姐怎地突然这么说？”想了一想，方醒悟道：“你是说那平大哥？但他是来顺二哥的朋友，又是个讲义气的，曾一路护送过咱们回来。况且，我统共也没和他说几句话，只是为了为宝二爷要那醒酒汤……”
茜雪赶紧道：“我岂不知你一向光明磊落，行事大方，从不将那私情放心上的。只是你虽不这般想，怕有人这般想呢。那人虽是我二哥的朋友，但二哥一向交友甚广，难保朋友里没什么坏心肠的，或是仗着自己有能耐不知道天高地厚说胡话的，万一有什么疏漏，岂不是被他连累了？你也知道咱们家那起子下人们，最是见不得别人家好，专门爱嚼舌根说闲话的，莫要被他们编排出什么是非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