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又道:“你放心,如今她也算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她养在此处,身份实是尴尬之至,将来她腹中孩儿落草,又何以度日?难道平白教侯府养她一辈子不成?我冷眼看着,只怕你妹妹和妹夫愿意,她也未必肯的。”
吴贵听了她这番话,先是大惊:“呸呸呸,何必说这些话来咒自己?”听着听着,却已是满面通红,道:“你打趣我也便罢了,平姑娘是个自尊自爱的人,你把她牵扯进去,怨不得人家只能躲回屋里了。”
灯姑娘见吴贵这副模样,心里略微有了点数,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酸涩,面上仍旧带着笑容:“我不过是那么一说。你何必发急?”又道:“说曹操,曹操到,你妹夫过来看你了呢。”
吴贵一抬头,果然见穆平从外头进来,怀里抱着一坛酒,又提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食盒,忙迎上去,接过那酒和食盒,口中诧异道:“这是怎么了?如何竟亲自拿这些东西?身边的长随呢?”
穆平心事重重,勉强笑道:“从前皆是这般过来的,又有什么拿不得的?正是要教身边人都退下,才好同大哥好好喝一回酒,吃一回菜,推心置腹聊上一聊呢。”
吴贵闻言,受宠若惊,将穆平一路请进屋子。小丫鬟伸手去接那食盒,吴贵忙摆手教她走开,亲自将那食盒中的菜一道一道捧了出来,又亲自斟了两钟酒。
穆平见那酒水清冽芬芳,笑着举杯道:“古人有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来,咱们满饮此杯!”
吴贵却摆手道:“莫慌!”
忙着取了一个干净的官窑脱胎白瓷碗,拨了小半碗的胭脂米,又用筷子夹了些菜,命小丫鬟给旁边屋里灯姑娘送过去,才向穆平解释道:“侯爷千万莫要见怪。从前我应承过她,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决计不能教她饿着。”
穆平见状,不由得感叹道:“实不相瞒,从前你们两个成亲之时,许多人皆不看好。便纵是我,也认定你们定然长久不得,不想却是我看走眼了。我先自罚三杯!”
他不等吴贵反应,已接连将三杯酒一饮而尽。吴贵劝阻不能,见他这个势头,竟是要好好大醉一场的,少不得舍命相陪的,也变着法子劝酒。
不多时,两人皆有了些醉意。此时里屋里门帘一挑,却是灯姑娘扶着小丫鬟出去了。
吴贵带着几丝醉意看过去,见灯姑娘径直往平儿所居的屋子走去,知道她是去寻平儿话家常,这才放心下来,便听见穆平大着舌头问道:“吴大哥,有一事我从前一直想不明白,如今却要向你请教请教,只望你莫要恼我言语无状。”
吴贵醉醺醺回答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如今吃的用的皆是拜你所赐,便是我晴雯妹子的富贵荣辱,也皆系在你一人身上。便纵是你骂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也不会着恼。”
穆平感叹道:“大哥能有这番器量,实是教人钦佩之至。我最想不明白的是,从前大嫂做下过许多不妥之事,大哥为何竟能当做没事人一样,心中不存分毫芥蒂的?”
吴贵放声大笑道:“这个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那些个达官显贵,如你这般的侯爵贵人,自是可以挑挑拣拣。底下人一辈子打光棍讨不到老婆的多着呢,又有什么好挑的?再者若说她做什么不妥之事,也皆因为我无能的缘故。若我能立起来,她心中欢喜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同别人有什么不妥?说来说去,还是我自个儿软弱无能,不值得托付罢了。又有什么好怪她的?”
第307章 撒手
那夜穆平未曾回屋, 只在吴贵院子里歇下了。
灯姑娘得了消息并不恼,只笑着说:“我猜到侯爷的心思了,定是身上沾染了酒气, 生怕我那晴雯妹子担心, 故而在这里歇歇脚, 是也不是?甚好甚好, 从前你们两个便说话投机,如今却是许久未曾说过话了,正该好好乐上一乐。”自己复往平儿房中去了。
穆平看着她远去的身影, 不觉甚是诧异, 向吴贵道:“不意舅夫人竟也有这般贤惠的时候!”
吴贵也喝多了酒,在那里得意道:“如今她有了身孕, 处处肯为孩子打算, 看着倒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再者这也是我拿真心换真心,好容易才换来的。我也算熬出头了。说起来你才是最有福气的,不是我夸口, 我那晴雯妹子长相举止就不必说了, 心灵手巧,何况心地最好,最正直不过,从前在贾府那个大染缸也能出淤泥而不染, 从不肯为攀龙附凤做那略出格的事, 极是难得。”
穆平从前听人赞晴雯, 都觉得与有荣焉只顾得高兴的, 这回听吴贵说这话, 反倒勾起他几丝忧虑,道:“从古到今, 能不为名利富贵迷了眼睛的,又能有几人呢?从前我听你说起贾府,也只当贾府处处龌龊腌臜,如今见得多了,这才知道,贾府尚称得上一句治家清明,可见那皇城根下,旁人不曾知道的腌臜事多着呢。”
吴贵不解其意,只笑着说道:“既是你怕荣华富贵迷了眼,不若设法带了我妹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怕你贪恋眼前富贵,还不舍得呢。”
他两个人只管在那里掌灯夜话,不觉夜色已深。灯姑娘却陪着平儿坐在灯下,看着她就着烛火一针一线缝小孩子衣裳,东拉西扯说些闲话,冷不丁问道:“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什么人?竟比琏二爷还动你心吗?”
平儿先是一惊,听她提起贾琏,忙道:“这是哪里话?我一个做丫鬟的,伺候主子还来不及,哪里论得上动心不动心?”
灯姑娘放下心来,道:“可不是么。我从前在贾府时候,也曾影影绰绰听过你们房中很多事,旁人都赞着说你出事公正又肯体恤下人,独我为你发愁。琏二奶奶那般容不下人,琏二爷又是见一个爱一个,始终不可依靠。便纵是熬出头来,也不过是如周姨娘罢了,无儿无女的,将来可怎么办呢。如今贾家败了,你得以逃出生天,正是不破不立,又有这个孩子当依靠,只怕往后日子倒更好过了。”
平儿低头微笑不语,灯姑娘度其神色,又问道:“如今你在府里,自是诸事无忧的。只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如今在何方,是否能与你团聚呢?”
平儿惟恐灯姑娘知道腹中骨肉是贾琏骨血,事情败露有负贾家深恩,一口咬定孩子的父亲已是逃走了,这辈子再见不着了,又道:“如今夫人虽是看重我,教我在此处好生养着,但说到底我只是个下人罢了。等到孩子落草,便去夫人跟前伺候,只怕当个粗使婆子还使得。”
灯姑娘摇头,说她过于谦卑了,说她做个正头娘子也使得,又将话题引到吴贵身上,大赞特赞吴贵长相好,脾气好,也不爱使性子,如今当个富贵闲人,最是合适不过了,虽说没什么大才,但京城之中的富贵闲人多了去了,又有几个是有才能的?
平儿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微觉其意,忙笑道:“这正是你的福分。如今你们和和美美,关起门来过小日子,自是安逸,又有谁不羡慕呢?”
灯姑娘笑着摇头:“只怕这安逸和美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我一向福小命薄,跟着一起熬苦日子倒还罢了,如今哪里配在这里安享富贵呢?”
平儿只当灯姑娘后悔从前的事,忙说了许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宽她心,两人直说到深夜,这才移灯就寝。
这夜晴雯亦是心事重重,打听得穆平在吴贵那边歇息了,口中说:“这样也好。早知他既已生疑,断然不肯回房的。如今幸好未曾在外头胡混。”但心中实是有几分难过委屈。
夜里晴雯昏昏沉沉,好容易才睡过去,一会儿梦见宁珏捂住流血的脸颊向她埋怨道:“你不愿便是不愿,说清楚便是,又何必动手?”一会儿又梦见穆平走进来向她说道:“你我夫妇俱是一体,凡事自该有商有量。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如何一个人瞒着这么久,你不信我能为你遮风挡雨吗?”
晴雯在梦里含含糊糊回道:“并非不信。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他身份尊贵,全天下的人只怕都得敬着捧着,我纵说出来,又有谁肯信?如今事已至此,只怕顷刻间,清平王府追究下来,锦衣府便进府来拿人。不若咱们收拾了细软行李,早些离开罢。”
她便伸手去牵穆平的手,一牵之下落了个空,才惊觉只是一个梦,半夜时候坐起身来,却见陪侍的芳官等人在外头熏笼上睡得正香。
她只得在那里披了大袄抱膝独坐,自嘲一笑,暗暗忖道:“纵然要脱身时,哪里这般容易?我纵舍得下这富贵,但侯爷又是怎么个心思,他是否肯舍弃了这些?再者如今家大业大,府里来顺、鸳鸯、平儿、蕙香、芳官、龄官等许多人都在这里,怎好不待他们觅好去处便贸然归隐?外头贾家、茜雪家只怕遇事还仗着侯府撑腰,如何能舍下他们?还有当年赖嬷嬷的嘱咐尚未替她老人家办妥……这事情一桩一桩的,哪里能抛得下?”
正这般胡思乱想,突然听见云板声响了四声,紧接着,外头蕙香、芳官等人陆续过来,满当当站了一院子,七嘴八舌都说:“云板声响了四下,却是丧音,只怕是梅奶奶的事情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