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胜本托了相熟的内官打听女先生,恰巧那内官与这吕先生是旧识,两边一说,彼此都有意,很快便定下了。
张氏大着肚子眼看着要生了,赵妈妈一时半刻也不敢离,只得吩咐芍药和杜鹃先将吕先生安顿下来。因吕先生是女子,年纪又大了,便不太避忌,令她住在翠柏居西南的听涛阁里。那听涛阁旁另有一个院子,是张氏专留下来,待凤姐儿满了八岁便搬过去的,到时凤姐儿上课就更近便了。
吕先生安顿好了,先来拜见张氏,正巧王子胜也在正房跟张氏说话,见了吕先生便道:“拙荆近日身子不便,我那女儿就拜托先生照料,她虽小,但人极聪明。”
张氏笑道:“先生大名我早有耳闻,如今小女就拜托先生了。”
吕先生微微福了福身道:“奶奶过誉了,我定当尽力。”
张氏又道:“虽说严师出高徒,只是小女向来有些体弱,她若有什么不好的,还请先生缓缓地教,不要打她。”顿了顿,又叫芍药,“去叫姑娘来拜见先生。”
吕先生见这学生人还未至,便有这许多的麻烦,心中便生退意,只是毕竟不忍辜负老友好意,只得暂且忍耐下来,以待日后。
正想着,那边就进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唇红齿白,目如点漆。身着一件百蝶穿花的鹅黄襦裙,裙角缀着几个银丝镂空球--正是凤姐儿。
第3章
吕先生乍见凤姐儿,心内暗忖:“倒跟我想得不同,看上去也不是一味惫懒的人物,想是家中长辈溺爱也未可知。”
凤姐儿走上前来,向父母请了安,张氏便道:“凤儿,还不见过你吕先生。”
凤姐儿早便知道这位是父亲给自己请的先生,闻言便抬头朝吕先生一笑,蹲身行了一个福礼:“先生好。”
吕先生观她言行,心下略感满意,虽微有些跳脱,倒是颇有灵性。又想她年不过四岁,日后多加教导,不怕教不出一个谢道韫。因此便点头笑道:“快起来吧!”又从腕子上褪下一个羊脂白玉的镯子,“来得匆忙,也没备下东西,这镯子你拿着玩吧!”
张氏忙拦道:“这使不得,她是学生,您是先生,哪有学生还没交束宥,先让先生破费的道理!”
吕先生笑道:“不值什么,若是我们师徒有缘法,日后我也要依仗贵府许多。”
张氏听她如此,不好再拦,只好道:“凤儿,还不快谢谢你先生。”
凤姐儿便又行礼道谢,方接下了。
张氏道:“如此,需另择一个吉日,让凤儿正式拜师才好。”
这边议定,又请吕先生下去安置了,王子胜方与张氏道:“我看这位吕先生不像什么严苛的,这就好,免得我们凤儿遭罪。”
张氏嗔道:“爷不是千打听万打听才寻了这位先生来吗?怎地还不放心!”
凤姐儿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两条小腿离地老远,正试探着要往下蹦,闻言叫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这一叫,身子不免往前窜了一窜,唬地张氏忙道:“你快坐好,回头摔了,有你哭的!”又骂丫头,“都是死人呐,还不顾着点儿姑娘!”
王子胜两步过来,一把捞起凤姐儿,斥责:“看把你娘吓得!”
凤姐儿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他怀里,半晌才露出一双水润润的眼睛,嗫嚅道:“娘别生气,我再不这样了。”说着,便从王子胜身上下来,猴在张氏身边撒娇,把个张氏弄得哭笑不得:“罢罢罢哟,我现在可经不起你揉搓,还不消停呢!”
正乐着,吉祥在门外道:“爷,奶奶,太太身边的绿柳姐姐来了。”
张氏忙整肃衣裳道:“快请进来。”又推了推王子胜,王子胜便抱了凤姐儿进里间儿去了。
不一时,绿柳进来,行礼道:“请大奶奶安。”
张氏忙叫人扶起来,笑道;“姐姐今日怎么到我这里来了,想是太太有事吩咐?”
绿柳便道:“原是荣国府送的帖子,想邀太太过去转转。太太想着大姑娘这一向也不曾去过,因此想带大姑娘一起过去。”
“这是太太慈悲,想带凤儿出去见见世面呢!论理,咱们两家亲厚,早就该拜见了。只是前几年她年纪小,生得又弱,就没敢叫她出门。如今她也大了,正该出去见见这些亲戚们!太太哪日去,什么时辰出发?”
“定的是后日。”
张氏顿了顿,道:“行啊,我后日早早便把这丫头送去,我也好松泛松泛。”
待绿柳出去,凤姐儿早又跑出来,抱着张氏的腿,抬头问道:“娘把凤儿送去哪里?”
张氏逗她:“看你整天淘气,娘把你送给别人了。”
吓得凤姐儿眼中含泪:“娘,我听话,你别把凤儿送人。”
王子胜忙抱着她哄,又斥道:“别吓唬她,她这么大,最易把这些话当真。”
张氏不妨把这心肝儿吓哭了,正心疼呢,听了这话也忙道:“是娘不好,娘逗你玩儿呢,你是爹和娘的乖孩子,娘哪里舍得把你送人!是你祖母要带你出去玩儿呢。”
凤姐儿抱着王子胜的脖子,扭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真的?”
“哦哟哟,你把娘的心都要哭碎了,娘以后再不这么说了!”
凤姐儿破涕为笑,欲要让张氏抱她,一低头瞧见张氏的肚子,便又委委屈屈地缩回王子胜怀里。
张氏笑骂:“真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
王子胜道:“荣国府按说也都是亲戚,况且这些年来,枝枝蔓蔓两家缠得也深,去玩玩儿也无妨,只是他家有个哥儿,跟我们凤儿年岁相当,这要是一见了凤儿,要让凤儿给他家做媳妇怎么办?”
张氏啐他:“呸,你姑娘才几岁呢,你就操心这个!”
王子胜长叹一声:“你不知道,我一想到日后哪个臭小子娶了她去,就难受!”
张氏也想了一回,夫妻俩不免对坐长叹,把周围的丫头婆子笑得不行,又不敢露出来,只得忍着,直忍得肚子疼。
到了那一天,凤姐儿早早地被百合叫起来,她拥着被,坐在床上,小脸皱着,眼睛迷迷蒙蒙:“百合姐姐,我还想睡呢!”
百合坐在床边手里拿了温热的巾子给她擦脸:“好姑娘,今日要跟太太出门呢,可不能睡了。”
凤姐儿委委屈屈地哼了几声,就着芙蓉的手喝了一口淡盐水漱口。
平儿早早便把昨日定下的衣服捧了来,芙蓉接过来,一边给凤姐儿穿一边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偏这样折腾我们姑娘!”
百合闻言忙喝道:“休胡说!真真是你这张嘴,这样的话,也是我们说得?”
芙蓉不服气地撇撇嘴。
平儿见此忙打岔道:“姐姐,今日姑娘出门,要给姑娘梳什么头?”
芙蓉转脸便忘了前事,自得道:“姑娘人小,如今头发也短,我这几日正想了一个新发式好给姑娘试试呢!”
平儿忙奉承,又趁空看了一眼百合,见百合也正看过来,两人偷偷弯了弯眼睛,心照不宣。
凤姐儿装扮好,去给王子胜和张氏请了安,听他们嘱咐了几句,就带着人去了王母那里。
王母房中已摆好了早饭,凤姐儿请过安,王母便道:‘“过来跟我一起吃些。”
因她这两天吃斋,凤姐儿一眼看去,净是些米粥糊糊之类。
索性凤姐儿并不骄纵,规规矩矩用了饭,王母看她吃得还算香甜,便点点头:“用得还好?”
凤姐儿便道:“米粥好喝。”
祖孙俩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停当。软轿早已停在二门,待两人上了轿,便有八个年轻的小厮出来抬轿。
凤姐儿只觉得晃晃悠悠咯咯吱吱地走了一会儿,轿子便停了。她不免想:“如何两家住得这样近,比我去老太太那里还近些呢!”
正想着,百合过来掀了轿帘;“姑娘,该换马车了。”
凤姐儿大为惊奇,原来出门是这样的!
马车轱辘辘地走,凤姐儿在车上新奇地到处摸,又把耳朵贴在帘子上细细地听外面的声响。王母今日难得和蔼,笑道;“待去了人家家里,可不能这样。”
凤姐儿红了脸,又小声央道:“祖母,我能看看外面吗?只掀开小小一角儿帘子。”她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一点点的样子。
王母安稳地合上双目,也不理她。
凤姐儿眼珠子转了几圈儿,蹑手蹑脚地掀开一角儿帘子。
外头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叫卖的小贩、街边的铺子、前面杆子上拴着的大马……与她往日所见皆不相同。
正看得入神,只听得耳边一声咳嗽,凤姐儿忙放下帘子,装模作样地坐正。
见王母还是闭着眼,她又大着胆子往外看。王母道:“行了,快到了,坐好。”
马车又拐了一个弯儿,市井的喧闹声渐渐不闻。
凤姐儿暗忖:“这怎么没有声响了?难不成已经出城了?”
马车缓缓停了,又过了片刻,百合方服侍凤姐儿下车,眼见跟自己来时一样的门一样的轿,凤姐儿心下奇道:“怎么又回家了,难道不去了?”
上了轿又行片刻,便听得有人迎上来:“给夫人请安,我们太太吃过早饭便盼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