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仍不大开怀,自己拿着勺子舀粥喝。张氏见了便道:“好好吃饭,一会子去了先生那里可没得你吃!”
王子胜也没有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好闺女,要不爹跟吕先生说,再晚一个时辰上课?”
张氏忙嗔道:“哪有爷这样惯孩子的,我听说二姑奶奶家的珠哥儿和元姐儿也是三岁上启蒙,人家打启蒙就是卯正去念书呢。”
王子胜一挥手:“我们跟人家比什么,横竖咱们凤儿又不去考女状元!回头你跟吕先生提一提。”
张氏道:“我可不去,这是人家吕先生定的时辰,说得是知道我们疼孩子,但是就是这样,她才要严格要求呢。”
王子胜朝凤姐儿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凤姐儿只好苦着脸继续扒饭。
“你年纪虽小,但是却是个聪明的。因此,有些话我们要说在头里,自古女子生存不易,你生在簪缨世家,父母又开明,这是你的幸事,但是要想一辈子过得好,却不容易。”吕先生上来便直奔主题。
凤姐儿端端正正地坐着,睁着一双丹凤眼听她讲。平儿年纪同凤姐儿相仿,张氏便命她陪读,此时她也立在凤姐儿身后,一边听吕先生讲课,一边又看着凤姐儿。
吕先生半生坎坷,在宫中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好容易蒙天之幸放出宫来,偏又遇到父母双亡,不容于长嫂。换个人可能从此便要愤世嫉俗郁郁寡欢,但吕先生生性豁达,竟从中自悟。
她对凤姐儿道:“你只看我便知道,女子一生一命都寄托于人,因此似那笼中鸟瓮中鱼,若不想如此,就得自尊自立起来。我虽遇到种种事端,然而学的本事别人是拿不去的,这些本事,才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在。
你今后跟我上课,也不能拈轻怕重,不肯吃苦,要知道,你今日吃得苦不过是小苦,若真有哪一天不幸,你却一点儿本事没有,那吃的苦才是大苦!”
凤姐儿早已肃立听着,待吕先生语毕忙鞠躬道:“是,学生谨记先生教导。”
第5章
那王府之中大小主子不过八/九人,上上下下的仆从倒有三两百。从上到下,一天多少事情。张氏自来便不曾掌家,家中事一直偏劳王子腾之妻李氏。
偏巧这些日子时气好,王老太太一时兴起,要往城郊的国清寺里祈福。王老太太年届八十,且素来多病,如何能受这等颠簸之苦?奈何家人苦劝不住,王老爷见此便对王母道:“既如此,你和老二家的陪着去吧,老大家的就别挪动了。”
到了祈福那一日,婆媳三人辰正便乘马车去了,王老爷和王子腾照旧点卯,家中只剩下王子胜一家三口。
张氏便道:“爷很不必为我请假,我看着老爷不大高兴的样子。”
王子胜道:“连我也去了,家里只剩下你们娘俩儿,你眼看着要生了,再有个什么事,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正说着,王子胜的小厮文竹来报:“王爷那边有急事请爷去一趟呢。”
张氏笑道:“想闲着都不行,爷快去吧。”
王子胜问:“是谁来的?观他行止怎样?”
文竹道:“是顾长史,看上去急得很。”
张氏便催他:“别在这里问了,快去吧,我能有什么事,家里丫头婆子一大堆,很不用你操心。”
王子胜方去了。
谁知王子胜前脚刚走,张氏后脚便发动了。一屋子人忙忙乱乱,东奔西走,毫无个章法。张氏疼得直冒汗,赵妈妈忙叫大力婆子把她抱进产房,出来一见这样乱,立时黑了脸,断喝一声:“都乱什么!”又分派众人烧水的烧水,叫稳婆的叫稳婆,请太医的请太医,总算才有了些样子。
这里正乱着,偏凤姐儿又听见信儿跑了来。赵妈妈一把抱住:“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别来添乱了!”
凤姐儿不理她,只问:“娘呢?”
又有传话的小丫头跑来:“后街那稳婆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下不来炕呢!”
急得赵妈妈额间冒汗、心头滴血:“叫小子们去探一探,看能不能给大爷报个信儿,回咱们家,跟太太说请咱们家常用的那个稳婆来。”
那小丫头答应一声又忙忙地跑了。
自古妇人生产快得要大半天,慢得更是三两天。赵妈妈虽急,心里到底还是把稳的。不成想张氏这一胎来得急,屋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芍药红着眼跑出来:“妈妈,快着些吧,见红了!”
凤姐儿扒在门上大叫:“娘,娘,你怎么了?”又叫平儿,“快去找先生!”
这真是又急又乱,急中添乱。
不一时,吕先生赶了过来,指挥着小丫头:“先把姑娘抱回去,别惊着姑娘。赵妈妈,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您生养过,我在宫里也略学了一些,我们来给奶奶接生!”
赵妈妈有点犹豫:“这恐怕不妥,万一……”
吕先生道;“去张大人家来回还要一个多时辰,太医也不知什么时候到,还什么万一!”说罢便掀帘子进了产房。
赵妈妈一咬牙,跟着吕先生进去了。
待王子胜赶回来,家中已经一片安宁。吕先生与赵妈妈正跟太医说话,凤姐儿搬着小凳子坐在产房门口往里看,丫头们脸上挂着笑,一见王子胜,纷纷磕头道喜。
王子胜先跟太医寒暄:“孙老爷子,您看拙荆此时如何?”
孙太医与王子胜乃是旧识,因此也不避讳:“虽看着还行,但是也需慢慢再养几年。你如今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依老夫看,这也够了。”
王子胜便知这一胎还是生得不大好,只是如今人无大碍,剩下的儿女缘分他也不强求。因此便拱手致谢,命人封了厚厚的红封,恭恭敬敬送了出去。
又给吕先生作揖,言道:“多亏吕先生周全!”
吕先生不过一笑:“奶奶待我不薄,当不得一声谢。”
王子胜再三拜谢,又命凤姐儿磕头。吕先生强拦不住,只好道:“如今我在这里也无事,这便去了,大人快去看奶奶要紧。”言罢,带着两个小丫头回了听涛阁。
高门大户之家讲究颇多,尤其王家乃是以武起家,每逢家中妇人生产,男子为避血污都不进产房。只是王子胜与张氏感情颇好,为人又粗豪,便不顾阻拦闯进了产房。
张氏早已累极睡下了,几个丫头并奶娘唬了一跳,忙上来请安。王子胜挥手让她们各自去忙,站在张氏床边看了一会儿,又拿旁边的帕子轻手轻脚地给她擦汗。
一时小儿哼啼,王子胜才去看这新得的儿子。
他闭着眼,红皱着脸,胎毛倒是旺盛。王子胜凝眉看了半晌,悄声对芍药道:“这怎么长得跟个老头子似的。”
芍药笑道:“大爷忘了咱们姑娘小时候了?刚下生的小孩子都这样,过几日就白净好看了。”
王子胜回忆了一会子,那时他并不多看重凤姐儿,听到是个女儿,不过看了一眼就走了。此时便颇有些讪讪。再瞧一瞧幼子,又不自觉地傻笑。
芍药见他如此,便道:“爷要不要抱抱哥儿?”
王子胜登时手忙脚乱:“算了……别,别了,”他两只蒲扇似的大手在幼子身边一比,只觉得幼子还没有自己两个巴掌大,“我,我先去看看凤儿……”
王子胜落荒而逃,身后传来丫头们低低的笑声。
“凤儿可见过弟弟了?”
凤姐儿双眼晶亮:“爹爹,弟弟好小,像小猫一样。”
“凤儿生下来也是那么小……”
父女俩说着话,杜鹃领着如意过来了。王子胜便道:“凤儿去陪你先生说说话,爹爹要做事。”
凤姐儿带着百合和平儿去了。
如意跪下道:“回爷的话,我有下情回禀。”便将去拿对牌出府,那管事的见当家人不在竟出去吃酒,好容易出去了,稳婆竟又不适等语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王子胜直气得眼前发乌,双拳紧握,待如意说完,又问:“还有什么,你一并说来!”
杜鹃忙拦下劝道:“若说往日里,确实有些不像的地方,但奶奶常说,家常过日子,下牙齿磕到上嘴皮是常有的,犯不着为这些事窝火。只是今日之事紧要,不敢不回禀爷。”
王子胜气极反笑,大叫三声:“好!好!好!”
直吓得丫头婆子跪了一地。王子胜也不管他们,径自往前院儿去了。
不一时便有小厮来传话,除了伺候奶奶和哥儿的人离不开,其余人等都要前院观刑。
那醉酒的管事被扒了衣裳摁在条凳上,满脸通红泛着酒气。
管事的老子当年也曾跟着王家太爷一起打过仗,伤了身子,生养了三个儿女都不大健壮,如今只余一根独苗儿。他老天拔地的,也顾不得脸面,跪着哭求: “胜哥儿,这个孽障自作孽,就是打死也不多,只是你可怜我就这一滴骨血,千万饶他一条命吧!”
一家子妻儿老小哭得凄惶,王子胜却不为所动,理也不理他,只道:“打!”
那老子眼见如此,不禁大放悲声:“太爷呀,你睁眼看看吧,你这些老伙计要活不下去了!”
管事的娘也跟着哭叫道;“我要去问问老太太,我们这些老人叫人作践了,还有没有天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