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胜原本气怒已极,这会子反倒平静了:“既然周叔和周婶子这样惦念先祖父和祖母,我已命人安排好了,这就送二位回金陵老家为祖父守陵去。我们族陵那里也有三间茅舍,你们就住在那里,白天给祖父守陵,夜里也给祖母念念长生经。二位这就启程吧。”
“三间茅舍”不过是个说头,实则其地下乃是太/祖起事时假托修王氏墓地之名建的私牢,用以处置些不能见光之人事。待天下事定,那里也渐渐地荒了。后来王子胜因投了四王爷被派去金陵公干,为掩人耳目,便说要祖父陵前思过,因此重修了几间屋舍。如今那里里外都是王子胜的亲信之人,也不怕这二人再闹腾起来。
王子胜欲发狠打杀了这管事,只是他心知,这毕竟不是有谁起了坏心,只不过自己夫妇二人在这府里无权无势,不受尊敬罢了。今日种种,皆可说巧合二字。可越是如此,他心中便越是不甘,他本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只不过因为父母偏心,竟连奴才都辖制不了!
待打了五六十板子,那管事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王子胜方道:“罢了,就这样吧。”摆摆手便去了。
一院子下人噤若寒蝉,呆立不动。过了半晌,方有人道:“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王子胜回房时张氏已经醒了,见了他便笑道:“见过你儿子了?”
王子胜愧疚道:“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受罪了!”
张氏便道:“这如何怪得了你,谁能想到你儿子是个急性子,他爹一出门,他便要跟着出来呢?”又担心道,“你如今这样大动干戈,怕太太回来了还有得闹呢。”
王子胜不在意:“不会,再怎么这也是她亲孙子,不过罚几个奴才,谁能说什么!”
张氏心知他这几年虽不像从前那样愚孝,只是仍不愿将父母想得太凉薄,心里仍时时记着这是一家人。这样的性情虽说不大好,但是张氏却极喜欢。因此,她便不再多说,只道:“凤姐儿哪里去了?那会子闹着要看弟弟,可见着弟弟了?”
王子胜便笑着与她闲谈一会子,见她又乏了,方出来。
第6章
王老太太一行归家半路遇到了报信的小子,因李氏也有孕,王母便令她服侍王老太太慢慢走,王母带着丫头婆子头里先回。
马车行快了很是颠簸,王母被晃得头晕眼花,她本也有了年岁,加之又累了一天,心中便十分不耐,与丫头抱怨道:“这一家子真是天生克我,怎么偏又挑了今日生产!”
绿柳不敢接这话,只好打岔道:“听说是个健壮的哥儿呢,待长大了,一定跟大爷一样孝顺!”
王母哼道:“不指望他们!”
绿柳便不敢说话了,低着头给王母捏腿。
待至家中,又有心腹婆子上来这般那般的一说,王母立时便心头火起。只因那管事之妻正是她指的,老大这是大大伤了她的颜面!待要发作,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憋着一口气回了修远居。
她虽不发作,却也不愿给大房颜面,因此吩咐道:“小儿家家的,又来得不易,洗三就免了,省得折了福!老大也是在外面办事的人,今日行事未免浮躁了些。”
王母身边另有一位嬷嬷,姓冯,冯嬷嬷本是王母的陪嫁丫头,年轻时许了人家出了府,只是后来遭了灾,婆家人都没了,便仍回来在王母身边伺候。她很知道王母心结,因此便低声劝道:“太太何必如此,我看大爷孝顺得很!”
王母岂肯听这些,心中恼怒更胜,将手中一个龙泉窑的杯子摔了个粉碎。
冯嬷嬷素知王母有些孤拐,便不敢多言,忙指挥丫头将碎片收拾了:“太太得知今日添了孙子,心里高兴,不妨杯子没放实,打了。”
丫头们低着头不敢多看,都应道:“是。”
王母这回却没说话,她心里不喜王子胜,但却不肯要一个不慈的名声。
虽有冯嬷嬷帮着遮掩,王子胜毕竟听到些风声,又见自己年近而立方得一子,竟连洗三也不得办,不由心下凄凉,在书房呆了一夜不曾出来。
张氏早知会生出些事来,因此便劝他道:“世人各有各的缘法,爷恭敬孝顺问心无愧便是。”
王子胜如何不知这些道理,只是心中仍难受非常,又有些惶惑无依之感。
张氏见此,便像抱凤姐儿那样将他揽在怀里。不一时,听到他压抑的低泣 。张氏亦心酸难耐,眼中落下泪来。
在她心里,王子胜真是顶顶好一个人,虽才华上有限,但是为人粗中有细、颇肯钻研,又孝顺长辈、关怀兄弟、爱重妻子……再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偏偏不得家中长辈欢心。
京中这几年也有些传闻,说贾家和王家的老大前世不修,如今虽为嫡长,眼见着竟跟隐形人一般。
若叫张氏说,她的夫君比那贾恩侯强上不知多少倍,只是造化弄人,竟落得跟那样的纨绔一般境地。
虽说王家众人都不大看重这新生的孩子,但张氏的娘家颇心疼女儿,洗三那日张母仍带着两个儿媳来了。
一见张氏,张母便要落泪,心中不知骂了王家多少句,每每将门户挂在嘴边,其实行事最无章法,连暴发之家都不及!
倒是张氏劝她娘道:“如今已很好了,你姑爷与我好,身边儿也没有淘气的,凤儿又懂事,现下也有了儿子。先时一起的姊妹多少羡慕我呢!娘快别做出这幅样子来!”
张母也怕招得张氏月子里掉泪,便都忍住不提,只与两个儿媳看外孙。过了一会子两个嫂子借口许久没见过凤姐儿,要去看看凤姐儿,留空给她娘两个说话。
张母便拉着张氏道:“好孩子,你爹那日听见你生产,急得什么似的,恨不能亲自前来,他欲让我来,又恐你婆婆拿怪,日后更要磋磨你。给你订了这门亲,你爹没有一日不后悔!你不要怪他。”说罢,眼泪便又掉下来。
张氏亦忍泪道:“娘说得什么话,凡事哪有十全十美的,便是有那样的和睦人家,嫁过去难保夫婿不是个贪花好色的。爹的眼光好,看得姑爷准。那时爹便说,给我挑的这个人家,虽说公婆有些不清明,难得姑爷是个好的。果然被爹爹说着了。
爹爹最是知道我,若是让我嫁给那些公子哥儿,就算公婆厚道明理,也要被一屋子小星怄死!”
说得张母破涕为笑:“叫姑爷看看,有机会谋个外任,你也跟着去松泛松泛。”
张氏道:“外头的事,由着他做主吧,没得家里不清净,连外边的事我也要插上一手,叫他没个做主的时候!”
张母便罢了,又问:“哥儿可起小名儿了?”
张氏道:“不曾,如今不过大哥儿大哥儿的浑叫。”
“临来你爹特意嘱咐我问你,若是有了便罢,若是没有,他这个当姥爷的做回主,就叫福哥儿吧,愿这孩子福寿康宁,无灾无难!”
前头王母刚说了怕折福等语,此时再叫“福哥儿”却不大妥当,倒显得像是跟她打擂台。只是当时王母之语并不曾外传,张氏也不愿父母再添一层气闷,立时便应了。
待名字传与众人知道,王母那边又生一场气。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这王子腾之妻李氏也已有孕五月,此时正跟管家媳妇子交接事体好安胎。听见大房的丫头过来传名便叫众人散了,又与桃红道:“大嫂向来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如今倒跟太太对着干?”
桃红道:“说句不该说的,太太对大爷未免苛刻了些!”
李氏撇她一眼道:“你知道什么,不要瞎说!太太对大伯和爷都是一样儿的!”
桃红忙应是。
李氏又道:“我这个大嫂,说好听了是个大肚菩萨,说难听了,不过是瞧不上这一家子罢了。”
桃花疑惑道:“这从何说起?我看大奶奶不争不抢,待人也和善。”
李氏道:“你只说她不争不抢,几时见她吃过大亏?便是吃点子亏,也不过是她不放在心上,不屑争罢了!
我自来这家里便是当家媳妇,外人瞧着风风火火,可是你看看这一家大小,哪个是省油的灯!我那时是睡觉都要醒着神,就怕那些子刁奴又生幺蛾子!我们这样的人家,都讲究什么’祖父祖母屋里的猫儿狗儿都比旁人尊贵些‘,这些家生子枝枝蔓蔓盘根错节,稍有得罪,就联合起来给你使绊子,偏我新来,顾忌又多!”
桃红听李氏说起,也心有余悸:“那几年奶奶真是受罪!说来这次大爷送走的那周家两口子,以前还仗着老人的款儿给奶奶脸色看呢!该!”
李氏笑了一下,又盘算这家里的产业:“按说,大伯是嫡长子,家业应当是多分,只是看婆婆的样子,恐怕最后是我们占这个便宜。”
桃红道:“这又不是奶奶抢来的,多分给我们些,以后也好给哥儿多攒些家业。”
李氏叹道:“比旁的,我是样样比大嫂强出几条街,只是比夫君,我却多有不如。二爷的性子你知道,跟我不过面子情儿罢了,回头我这一胎若是个姐儿还罢了,爷必要再来的。若是个哥儿,恐怕这正房便成了摆设了。你看这一屋子人,饶是这样还不足兴,左一个上峰所赐,又一个同僚相赠!回头若是她们也生下子嗣,待将来又是一大笔开支。哎,我如何不知道自己是占了便宜,只是为了自己,少不得要厚着脸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