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三凤宫后不久,明煌和夙辰就将灵珠给哪吒带了回来。
晶红璀璨的一颗,带着缭绕的火花,悬浮在星盘里放到哪吒面前。他却连眼睫都没掀一下,依旧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夙辰没有打扰他的情绪,也没有做什么无用的安慰,只说道:“我和明煌已经探过了,那个女孩确实不是人类,而且也和挽秋一样嗅觉有异。但是,她手上并没有当初为了救你而留下的伤疤。”
哪吒依旧没动,只转动眼珠看向一处空旷。
“关于挽秋的身世和来历,我们其实一直都是不清楚的。我个人的意见是,再观察看看。
如果她真是挽秋,那为什么会变成小孩的样子,而且记忆全无,甚至连身上的伤疤也痊愈了,这些都是需要去搞清楚的。
所以……”
夙辰说着,隔空将灵珠朝哪吒手里推了推:“你得好起来。”
“关于这件事,我和兄长也会帮着一起调查的。不过,你不能再这样直接干涉到她的生活里去。”明煌也开口道,“她如今才四岁,可能过段时间就会忘记今天这件事,这是最好的。我知道你不可能一直不去见她,但你真的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
“不能?”哪吒面无表情地重复。
明煌诶一声,用手握拳朝额头敲了下,接着慢条斯理道:“不是你理解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能在被她发现的情况下去见她。
她如今的心智只有四岁,很容易被吓到,往后怕是见了你就要跑的,这是你想要的吗?”
“再说,事情也不是已经毫无转圜余地。小孩子而已,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你就当观察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挽秋好了。反正现在整个事疑点重重,你可别到时候用错了情。”
哪吒没接话,淡红的薄唇抿着,眼神晦暗不清,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你这两日好好歇一下吧。”夙辰说完,和明煌一道离开了。
哪吒将那颗灵珠握在手里望了许久,最终将它收回自身。
神力充盈蔓延的瞬间,他再次睁开眼,虹膜上灿金一片。
他来到他和叶挽秋曾经的房间,指尖贴在雪焰冰冷的刀鞘上擦抚一遍,转身离开了三凤宫。
入夜后的宜城大学新校区完全是漆黑一片的,只有旧校区灯火通明。
这座囚妖所是在七百年前建立起来的,直到最近百年才被掩饰为学校,正好也方便了神族在人间的活动。
今夜在禁室里轮值巡视的是墨琰和萧其明。
见到哪吒来,萧其明立刻单膝下跪行军礼,墨琰却先发现了对方的不对劲。
那双金黄的杀神瞳实在太明显了。
他仔细审视一遍对方的神情,吐出口淡青的烟雾:“三太子好像心情很差?”
萧其明抬头,很快也发现了哪吒神情里隐藏的冷冽杀意,刚想说什么,却被墨琰暗示性地打断,示意他别说话。
“除了之前的,这里还有多少新抓来的妖灵。”哪吒问。
“大大小小的合计起来,约莫有个好几百号吧。”墨琰回答,“怎么了?”
“都出去。”哪吒看也不看他们,腕间金环清鸣振动。
“元帅……”
“出去!”哪吒冷冷扫视向他,眼瞳里涌动的戾气似乎下一秒就要破笼而出,将他撕个粉碎。
“那看来我们用不着巡视了。”墨琰浅笑着,将还傻愣愣在原地的萧其明反手利落推出大门,“多谢三太子。”
说完,他也跟着消失了。
哪吒走进禁室,抬手召出紫焰尖枪,锋利的枪/尖点在无尽虚空中,随着他走动的步伐拖擦出道道明亮火花。
乾坤圈自他手中飞出,将所有被灵锁束缚住的妖魔都放了出来。
火焰从他的枪/尖处燃烧起来,几乎照亮了整个禁室。滚烫的热浪沸腾空气,将他的长发和绕在身上的混天绫都托浮起来,容若好女的脸孔上全是强烈到憎恨的杀念。
哪怕才刚得回灵珠,如此消耗神力很容易反噬自身,但哪吒仍然毫不收敛,疯狂到让人畏惧。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和火焰噼啪密集地在周围响起,妖血溅落如雨,还没来得及落到实处就被火海蒸腾干净。
风火轮从心而动,将哪吒托入妖魔盘踞的半空。混天绫在他手中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利器,柔软的红绸无限延伸着,灵活游窜围绕,将所有试图逃跑的妖灵都拖拽回来,活活勒碎全身妖骨。
乾坤圈飞旋在禁室里,两侧张开的莲花刃锋利到仅仅是在碰到那些法力低弱的小妖的瞬间,就直接将他们的咽喉割开,却又丝毫不染污秽,只干干净净地回到哪吒手中。
在这些妖魔中,只有那只毕方鸟是高阶妖灵,在几乎所有同族都已经死去的时候,还尚有余力能和哪吒缠斗周旋,却最终还是死在了紫焰尖枪下。
他踩着风火轮,在沉重的疲倦和尸山血海里,忽然想起叶挽秋的音容笑貌。
想起她穿着婚服的样子,
想起她白衣胜雪的样子,
想起她偶尔玩心大起的时候,会故意从被子另一头钻进来,窝在他怀里去笑着亲他。
还想起她躺在自己身/下,神智迷乱着,缠缠绕绕地喊着他的名字,咬着他的肩头叫他夫君的样子。
够了,他要疯了。
……
禁室里那些造过祸孽妖魔,被三太子一夜之间全部杀空了。
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整个学校里那些已经归顺神界的妖魔们全都抱团在一起瑟瑟发抖痛哭流涕,场面一度极其混乱。
作为教导主任的松律被迫营业,头痛到爆炸地安抚了半天,最后一拍桌子大吼一声:“谁他娘的再哭,我就让他去给三太子试/枪!”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如鸡。
从那天起,哪吒几乎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寻找叶挽秋来历,以及时不时去宜城看她这两件事上。
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像影子一样护了她十四年。
时间慢慢过去,叶挽秋也一年年长大,出落得越来越像哪吒记忆中的那个人,甚至连性格和许许多多细微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她跟着叶芝兰学刺绣,学做饭,学酿荷花酒。每年六月就去采集初夏的荷花提前准备好,等到三太子复生祭礼的时候,就亲自送到哪吒行宫里去参拜。
她开始学会隐藏自己嗅觉有异的事,也越来越偏爱白色,衣柜里的衣物几乎有一大半都是纯白无瑕的色彩。
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叶挽秋才开始摇摇晃晃地学着骑自行车。刚上路那会儿,她一遇到青石路颠簸不平的时候就开始害怕得毫无形象地大喊大叫,好几次都因为掌控不好而当场翻车,甚至一头栽进路边的草丛里,弄得满身狼狈,坐在地上痛得五官都皱成一团。
她开始有了三两个关系亲密的朋友,一下课就躲在走廊角落分享一些女孩子们的小秘密。
或者是在运动会的时候,几个人一起挤着坐在田径场的观众席上,一起调侃哪个男孩子看起来最好看,相对比较符合自己的审美。
她学过几年的舞蹈,后来因为实在不喜欢所以又改学了吉他,可惜因为高中课业太繁重,所以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碰过。
最近一次弹的时候,还是在假期里跟着叶芝兰一起去哪吒行宫帮忙布置祭礼和参拜的时候。
她穿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白裙,满头黑发用红绳仔细绑起来,坐在那棵系满祈愿带的古树下,低头拨弄着吉他弦。流畅悦耳的乐声,带着阳光落在河面时折射而出的透明微光,从她的指尖下陡然泄出。
每年到了自己的复生祭礼的时候,即使叶挽秋很难忍受那些人群里的繁杂浓厚气味也会参加。
要是店里忙的时候,她会自己去行宫送荷花酒,还会和其他信徒还有小孩子一起,从河流上游放河灯。
一灯即一愿,那些承载着信徒祈愿的莲花河灯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大多是与信徒自身有关,或者是为旁人祝祷。
唯独叶挽秋,从来不曾许过什么愿,求过什么福,每次放花灯都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祝三太子生辰快乐。”
可其实,那天并非是哪吒真正复生的日子。
她只是不记得了。
放完河灯后,叶挽秋就不着急下山了,反而会摸出偷偷藏的一小瓶荷花酒,边喝边沿着森林河流一路悠闲晃荡,享受着周围没人的时候。
她不知道的是,有许多许多次,哪吒都会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她的嗅觉无法察觉,却又不出声,只沉默地看着她提着洁白裙摆和脱下来的凉鞋,在草地上走得缓慢又欢快,顺便还摇头晃脑地跟着耳机里的旋律哼歌唱曲。
她的歌声很干净,带着种少女独有的清澈和欢快,像一条在朦胧暗色里发光的丝带,温柔地缠绕波澜在茂密苍翠的森林间,停留在哪吒的心口上。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哪吒发现她十次来自己行宫,九次都会唱那句,“他本是一世无双,太子位沉檀凝香,东海之畔捉龙回浪”。
她好像很喜欢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