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掐疼我了。”她嘀咕着瑟缩,想从哪吒手里挣脱出来。
感受到叶挽秋的抗拒,哪吒终于堪堪回神,放低声音道:“你别走,是我不好。还疼么?”
她不在意地摇摇头,毕竟哪吒是第一个愿意跟她说这么多话还不拒绝跟她一起玩的人。虽然有点奇怪,但是长得这么好看,闻起来又香香的。
叶挽秋思考不到一秒,决定还是可以和对方继续愉快玩耍的。
于是她笑笑,拉起哪吒的手,一起坐到河边的青石上,开始对着连环画讲哪吒闹海的故事。
哪吒完全没听进去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脑海里全是混乱到抓不住的无数想法: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千多年里,她都去哪儿了?
难道是因为异种现世,对人间造成的影响太大,所以才会让她从溺海消失,又失去记忆变成如今的样子?
太多的不解,绝望,痛苦,还有快要失控的委屈,全都纠缠在一起,压在他的心上,不断不断地沉没下去。
哪吒重新望着身侧的女孩,表情是一片完全病态的空洞,好像时间和空间都在此刻静止下来,只有那些流淌在她发丝和睫羽上的光澜还是动态的。
滚烫的金色,从叶挽秋的发梢上燃烧起来,烙印在哪吒的眼睛里,把早已摇摇欲坠的乌黑灼烧殆尽,只剩中央的瞳仁还是墨色的,像太阳表面突兀裂开的一道深渊。
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恍惚地想到,为什么她就非得是个鲜活独立的生命?
如果她是个离不开自己的人偶就好了,永远只会坐在自己掌心上,对他笑,和他说话。任何时候,只要他想,她都会在自己身边。
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所谓,只要她离不开,她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只是,她现在还太小,很多事情都理解不了,更想不明白。
但小孩子的心性总是干净而单纯的,别人说什么就会信什么。
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他还没想完,一旁讲得正起劲的叶挽秋忽然停下来,表情不太好地喁喁几句,把手里的连环画飞快往后跳过几张。
哪吒垂眸看着她的举动,金色的眼睛灿烂到压抑,牢笼似地将她的身影禁锢在视线里:“怎么停下来了?”
“我不喜欢这段。”叶挽秋嘟起小嘴,直翻到画面上的美少年从莲花里重生而归才停。
“为什么?”
叶挽秋皱着眉尖,表情不太好地看着被头顶树冠筛落在脚尖前的灿烂光斑,却无比认真地回答:“因为他会疼啊。”
哪吒愣了愣。
“东海底下的妖怪都是坏的,一起来欺负他,还要他用刀去割自己。”叶挽秋越说越委屈,连眼眶都红了一圈,“我以前偷偷玩妈妈缝衣服用的针,也被刺到过,真的好疼好疼的。
那里有那么多人,还有他的爸爸妈妈也在,为什么他们都不去帮他一起打那些妖怪,为什么都不去救他呢?”
“他用剑割自己的时候,流了好多红红的血出来。”她说着,低头去看着画上的少年,眼睫被阳光吻开一圈朦胧精细的光晕,呓语似地继续道,“他可能还哭了,心里一定很难过。”
夏雀站在枝头,拍拍翅膀飞走了。
树枝摆动间,斑驳光影微微摇晃在哪吒眼底,像是交错翻涌的层叠金色浪花,最终慢慢安定下来。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孩还是他的叶挽秋,不管心智是几岁,不管还记不记得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她的心始终没有变。
整个人间祈求哪吒庇佑的生灵那么多。他们看到的,是那个灵珠降生,生而知事的仙童,是那个闹海屠龙,神通广大的少年,也是莲花化身,傲骨铮然的杀神。
唯独在叶挽秋眼里,他是哪吒。
也会哭,会疼,会难过。
“你很心疼……他么?”哪吒轻轻问。女孩的神情实在太过专注,像是已经被神话里的情节完全夺去注意力。哪怕对现在的她来说,那不过是些画在纸上的故事,和如今更是有着三千年的宽阔时光鸿沟。
叶挽秋小猫似地缩起身体,用手撑在膝盖上支着下颌,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听到他沉默几秒后,接着道:“这些看了会不高兴的东西,以后就别看了,也别难过。”
她歪头,对上他堪堪收敛为清黑的眼瞳:“我没有不高兴呀,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很喜欢三太子的。妈妈说,我之前生病也是求了三太子才救回我的,他可好了。”
哪吒屏住呼吸,试探性地去抚摸她的头发,指尖颤抖着,生怕吓到对方那样的谨慎小心:“那你喜欢他么?”
喜欢?
叶挽秋对这个词没有什么很清晰的概念,只觉得就像她喜欢那些刺绣,喜欢红糖凉糕,喜欢妈妈,喜欢凌叔做的剪纸和各种色彩斑斓的丝线那样。
于是她再看了看连环画上英姿飒爽的少年,很诚实地点头,嗓音清甜:“当然喜欢呀。”
她的话就像一缕光,轻易挑破了笼罩在哪吒心上盘踞千年的乌云苍雪,落入他听觉的瞬间,世间万物就此死而复生。
哪怕知道她其实还太过年幼,并没有理解自己话中的意思,可这样的回答也已经足够。
这时,叶挽秋忽然后仰着朝不远处的绣铺看去,吐了吐舌头,一骨碌儿跳下来:“我要回家啦,明天再找你玩呀。你还会来吗?”
哪吒本能地想回答会,却又立刻反应过来,有些生涩地重复:“回家?”
她的家,不应该是三凤宫吗?她要去哪儿?
“对呀。”叶挽秋伸手指着那家人来人往的绣铺,“我家就在那里,我先走了。”
“别走!不要再走了,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许走!”哪吒想都没想就将她拉回怀里抱紧,眉眼间那份一贯淡漠矜贵的骄傲彻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掩饰不住的慌乱,“你说过不会让我一个人的,你说过的。”
“你跟我回家,我们回家。”
“我等了你……等了你好久,你不要装作不记得我。”
“快想起来,挽秋……”
叶挽秋被他过于跳跃又突然的情绪弄得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就想推开他,满脸茫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哪吒没有回答,只是如同魔怔那样一直念着她的名字,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快想起来。冰凉的手触碰在叶挽秋的脸上,像是在被某种冷血生灵抚摸着那样的战栗,激得叶挽秋开始恐惧地使劲挣扎。
“不要,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我妈妈,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他却知道自己的名字,还在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而且……
太难过了。
他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好难过。
叶挽秋理解不了,对方拥锁着她的颤抖怀抱,那些在挣扎撕扯在他眼里的无数激烈情绪,是如何在永无止境地折磨他到濒临崩溃的。
她努力想要去挣开哪吒的手,却完全敌不过他的力气,情急之下忍不住开始掉眼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呜呜呜……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妈妈会找我的。”
“我也在找你。”哪吒不松手地搂着她,眼尾红纹浓艳到像是已经哭伤了眼睛,嗓音喑哑,“我也在找你啊……”
一直找,一直等,找到他已经快绝望,等到他遍体鳞伤,可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你跟我走好不好,挽秋,你跟我走。我会护着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认识你!”叶挽秋使劲去推他,哭得泪水涟涟,“妈妈——!我要我妈妈,你走开,呜呜呜……”
她的抗拒终于成了审判者手里的死刑令,毫不留情地丢到哪吒面前,把他朝地狱底层里推。
他望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眼里所有的光亮终于都溃散成了没有焦点的虚无。
蔚黎和夙辰几个人赶到的时候,看到叶挽秋正朝哪吒又哭又喊地让他放开她,连忙合力构造起一个人类无法看见的屏障将他们和外界隔开。
“把她弄走。”夙辰皱着眉尖说道。
“好。”
韶岚看着被蔚黎带走的叶挽秋,跪在已经完全没了任何反应的哪吒面前,一时间找不到可以说的,只觉得害怕。
她所认识的哪吒,永远都是那般冷淡疏离的模样,一身傲气浑然天成,万事万物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在眼底翩擦而逝的片片虚影。
这样朗朗无尘的少年,该坐在神坛上,受人敬仰,无忧无悲。
可现在,他却落在这人间一方尘世里,失了所有生气,仿佛被生生抽去了三魂六魄。韶岚望着他,忽然有种感觉,现在的哪吒,根本就是被一块一块的碎片拼凑起来的,稍微碰一碰就会彻底破裂开。
“三太子……”她试着安慰对方,却又不敢靠近,只能恪守着属下的界限,跪在一旁努力想着说辞,“您不要难过了。三娘娘她……她只是年纪太小了,还听不太明白您的话。等……等三娘娘再长大些,您慢慢跟她说,她会懂的,会回到您身边的,一定会的。”
夙辰望着已经跑进绣铺里的叶挽秋,又转头看着哪吒,只能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