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门,停下的就是女眷们,眼看着一家子的男人大大小小地一起领了下人出门。等她们返回来的时候,贾母向她们抹眼泪:“日后谁再敢说我偏疼了宝玉,我必是不依的。你们看看,可有在他这样的年纪,想得这样周到的,说出来的话也吉祥,办出来的事儿也让人心里暖。”
王夫人自是要替宝玉谦虚一番,却被贾母赏下来的东西堵上了嘴。就是邢夫人,也破天荒地得了贾母的赏,她老人家的说法就是:“他们爷们一个个你尊我敬的,咱们娘们也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邢、王二人都知道老太太说得还是她们两个在上次查检下人时,相互下绊子之事。只能面上装不知道,嘴里不要钱地奉承贾母。
其中得赏最多的就是李纨,邢王二人不过是每人得了一套头面,到李纨这里,除了两套头面,贾母独给了她一千两的银票。告诉她:“我知道你婆婆照顾得你好,也就不再给她添乱。这银子不过是让你自己还有什么想吃想用,又不好意思与你婆婆说的,你自己置办去。”
王夫人忙笑道:“她就是个大肚子的弥乐,也吃不了这么多。老太太也太心疼孙媳妇了。”
贾母听了忙让人又拿了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出来,给了元春与迎春两个:“二太太说得对,不该只疼了孙媳妇,不疼孙女。不过你们嫂子是替你小侄子吃的,所以给她个双份。”
邢夫人见迎春也有份,心下欢喜,也忙着替她向贾母谢赏。迎春自己对着那银票看了看,笑嘻嘻地跑到邢夫人面前:“我怕放得丢了,太太替我收着吧。”倒把邢夫人闹得一愣:“老太太赏了你,你自己留着用就是。”
迎春晃晃脑袋:“平日里老太太给了不少的金银锞子,哪儿用得完。再说这么多的银子,我可买什么呢。”
大家听得轰然一笑,对一个只七岁的女孩来说,银票的用途确实还是遥远了些。邢夫人对那银票虽然眼热,可是当着贾母如何肯收?
贾母向她道:“你替她收着吧。让人替她置办两亩地也好。她也这么大了,谁家的女孩嫁妆不是打小就攒起来的。”刚说完,自己又想起元春从小攒起的嫁妆,却因不几日后的小选而无用,脸上的笑就有些维持不下去了。看向元春的眼里都是心疼与不舍。
她的话也让王夫人好一阵不自在。元春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是信了哥哥的话,想着一日里元春在宫里出了头,能里外有个照应。可是那宫里毕竟不比宫外,没熬出头之前,怕是不得相见。
王夫人只好强笑道:“正是这个理儿。现在大太太就给迎春准备起来,将来迎春必是感激大太太的。”
此话出口,整个荣庆堂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贾母所以把众人都留下来,又拿出这些东西赏人,不过是想着府里如贾宝玉所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是王夫人这话,却分明是在暗示邢夫人自己并无所出,就算是对迎春再好,也不过是面子情。
这倒激起邢夫人一腔不平之气来:“是呀,迎春又懂事儿,长得又可人意。我再给她攒上几年嫁妆,将来说亲时也不低了谁去。”
你的闺女再长得好,再周全又如何?还不是让你这个做亲娘的要给送进宫去?将来就算是平安出宫了,年岁也老大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给哪个高门做填房,怎么比得迎春从开始就做正房嫡妻!
贾母难得地没有对邢夫人的话进行驳斥,只道:“我也乏了,你们也各自回屋里歇歇去。早饭也都不必过来了,各自在屋里用吧。”
谁能看不出贾母情绪已经完全败坏?邢、王两人只好起身,带着各自的媳妇、女儿散了。元春送走了邢夫人与李纨,见迎春与邢夫人道别之后,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问道:“二妹妹不累吗?快回自己屋子去睡一会儿吧。”
迎春摇了摇头:“大姐姐,老太太不高兴呢。要不咱们去劝劝老太太吧。”
这个妹妹平日里总跟着宝玉同进同出的,元春对她也算关注。不过往日往往都是宝玉有了主意,两人一起去办。今日她竟然能看出贾母不高兴,倒让元春有些惊讶:“可是老太太刚才让咱们各自回屋,说不定是她老人家自己累了,也想休息一下。”
迎春却道:“老太太不是累了,她是心疼大姐姐。宝玉说过,老太太最疼大姐姐,等大姐姐去了宫里,我该替大姐姐好好陪老太太。可是现在大姐姐还在家,咱们一起陪老太太可好?”
拉过迎春的手,元春与她一起慢慢走向正房:“好,我们一起去陪老太太。”
迎春边走边问:“大姐姐,你不进宫行不行。一说你要进宫,老太太就伤心。”
元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名都已经报上去了,已经不是我说不去就能不去的。再说这是老爷与太太的意思,我一个做女儿的,怎么好违背父母的决定。”
迎春有些不服气:“二老爷还是老太太的儿子呢,怎么不听老太太的?大姐姐放心,我和宝玉一起好生读书。宝玉说了,等他长大了考了状元,就能求皇帝放大姐姐回家。”
自己的弟弟真有志气。元春一面骄傲,一面又觉得此事也只能是弟弟的愿望,哪儿有那么容易?等到他中了状元,都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打击迎春,晃了晃拉着她的手:“好,姐姐等着。”
迎春小声道:“姐姐别担心嫁妆,到时我把大太太给我攒的分姐姐一半。”
元春让她的话逗得一乐:“这话可不许对别人说,人家该笑你不知羞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正房门前,就见贾母的大丫头红梅守在门外。元春轻声问:“老太太可是歇下了?”
红梅摇了摇头,也压低声音道:“没有呢,老太太说是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
迎春已经急了起来:“老太太定是伤心了,我们进去看看。”说着自己已经打起了帘子。元春与红梅无法,只好随了她一起进屋。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又因贾母说要歇着,灯也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光下,贾母一个人歪在炕上,双目定定地看着什么,只是那眼神并未聚焦,显然是在想着心事,看上去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凄凉。
红梅轻声叫了一声:“老太太。”
贾母这才回神,不耐烦地道:“不是说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歇一会儿,这会儿子你又进来做什么。”
迎春已经来到贾母面前:“是我担心老太太一个人发闷,想着与大姐姐一起来和老太太说话。”
贾母人老眼花,屋子里灯光又暗,刚才一个人想心事也没抬眼,听到迎春的话才发现了她与元春两个。自己坐起了身子,笑道:“我不过是闹了一早晨累了,想着歇歇。哪儿就闷上了。定是你自己不想回屋。”听似埋怨,可是话里的满意与高兴,谁都能听得出来。
元春也上前道:“是元春让老太太担心了。”
贾母让她们二人坐到自己身边,摸着元春还稚嫩的脸庞:“唉,老太太虽然心疼,可是却没办法。你娘已经同你舅舅一起给你报了名,老太太若是非得不让你去,又怕人说咱们府眼里没有圣人。唉。”
此事的前因后果元春早已知晓,现在见贾母果如迎春所说,在担心自己。把头靠在贾母肩头:“老太太放心,元春自己会当心的。”
贾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当心又如何。皇宫那样的地方,不出头会让人踩死,出了头又会让人绊倒了再踩死。现在她的思想早已经让贾宝玉影响,觉得现在贾珠上进,自己又让贾琏接了田地铺子,守成是不成问题的。等着将来宝玉再争气些,也不怕府里会让人欺负了去。
老二也不知道怎么就让王氏说动了心,非得想着什么大富贵。可是富贵岂是那么容易得的?还是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女孩子身上,那样得来的富贵,他们也能安心享用?!
“只盼着你平安就好。去了那里,不用想着怎么给家里争体面。老太太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地。”贾母轻轻拍了拍元春的后背,叮嘱她道。元春嗯了一声,并不离开贾母的肩头。
好一会儿,才听她鼻子有些抽泣之音,却又生生地自己压下了,慢声对贾母道:“我那两个嬷嬷都是好的,等我进了宫,老太太也别放她们出去。迎春也大了,该学些规矩。”
迎春一听,吓得叫了一声:“大姐姐,我不进宫。”
贾母用另一只手拍了她的小脑袋一下:“你大姐姐是为了你好。你也七岁了,也该有自己的教养嬷嬷了。现在就把规矩学起来,再慢慢学着管家理事。将来议亲的时候,人家知道你是宫里嬷嬷教养大的,也会高看你一眼。”
迎春却摇头:“那可不行。大姐姐进宫了,老太太身边没人陪了多寂寞。我还得陪老太太呢。”
贾母笑道:“傻丫头。等再过两年你就不说这话了。女孩子,哪儿能留在家里一辈子。做老人的,不过是盼着能不时地见上一面,或是知道你们都好好的,也就知足了。”可是元春,连这样的愿望都难实现了。
迎春让贾母说得无话,只好默默地再听元春说:“二妹妹学规矩自是当紧,只是咱们家里的女孩,也不该做睁眼瞎。等我走了,宝玉也快该开蒙了,老太太看着有好先生,也给二妹妹请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