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也不过是在姐姐跟前才这样说罢了。别人那里,我还不稀罕说呢。二姐姐,这画着实的好,能不能借我看几日?等我临摹了就让人给姐姐送回来。”
“这值什么,四妹妹喜欢,只管拿去就是。在我这里放着,也不过是仍旧装在箱子里,白在库房里招灰。”迎春就算是知道拿出来的书画都不是凡品,可是也愿意让惜春拥有这短暂的欢乐。
惜春却摇头道:“这是吴道子的画,就算是能看到一眼,我就已经知足了。还想着占为己有,就太过了些。再说姐姐也知道,若是这画姐姐真的给了我,怕是等不到天黑就有人告诉宝玉哥哥。到时他开了口,哪儿还能是我的?倒让我白伤心。”
是了,在那府里,不管是谁有了什么好东西,贾宝玉开口的话,无不得乖乖奉上。迎春不再深劝,只问:“今日宝玉怎么没来?”平常不是最爱与姐妹们在一起的吗?
那边宝钗听她们姐妹提起宝玉,已经上了心,此时插话道:“说是老爷得了好题目,叫他与环儿、兰儿两个一起做呢。我们临走时把他急得不得了,直呼老爷得题目不是时候。”
这位薛姑娘,对贾宝玉的行踪还真是知道得详细。迎春正待说什么,就见绣屏进来回报道:“太太,门上说李大人、孙大人家两位夫人来拜。”
迎春故做惊讶:“怎么是今日?快请。”又笑对姐妹们道:“真是不巧,原是我们老爷说认识了什么李大人,还是孙大人的,不想今日两位夫人竟然来了。倒是怠慢了姐妹们。”
李纨道:“咱们自家人什么打紧,妹夫有同僚家眷来看你,可见为人不差。还是快些迎接客人才是。”迎春面上还在做难,李纨已经自作主张地让绣橘领了自己姐妹们,一起避去花园了。
这里迎春也怠慢不得,亲到二门上迎接来人。主客对行了礼,迎春才一面让进,一面悄眼打量。那位李太太是个团圆脸,一双杏眼时露精光,高挺的鼻子,嘴些微有点大,不语时也微微上翘,看似十分好说话。孙太太倒是容长脸,凤眼隆鼻,面皮没有李太太白净,神情也较李太太严肃两分。
请两位入座,主客寒喧起来,迎春只道:“论理该我去拜见两位夫人,无奈身子不争气,倒劳动两位夫人下降。”
李太太抿嘴一笑:“你这是喜事,有什么劳动不劳动的。我们也正好跟着沾沾喜气。”
孙太太在边上只点头,并不接李太太的话。茶已三献,三人再无新鲜话题。李太太才看向迎春道:“听我家老爷说,孙太太与林大人的千金是表姐妹?”
迎春点头道:“正是,先姑母所嫁正是姑苏林家。”
孙太太此时也道:“看孙太太的气度,想来令表妹也是个好的。”
迎春心下微微发沉,这位孙太太竟不似来看人,倒象是来找别扭的。以黛玉敏感的性子,可如何受得?只是事已至此,不见下次更没了机会,只好笑道:“说来也巧,今日我正好下帖子请了娘家的姐妹想聚。林妹妹也随着姐妹们一起来了。”
李太太闻言就是一笑:“当日里林探花之风流,贾四姑娘之神彩,不知道羡煞多少人。就是不知道这位林姑娘,可得了其中几分□□。若是方便,还请一见。”
孙太太又是不接话,迎春只顺着李太太的话道:“表妹体弱,正在后头歇着,我这就让人请过来拜见两位夫人。”说着对司棋道:“去请表姑娘。”
司棋应声去请黛玉。不一时,已经袅袅婷婷地进来了。迎春为她介绍道:“林妹妹,这位是户部左侍郎李大人的夫人,这位是礼部右侍郎孙大人的夫人。两位大人与林姑父是同科,孙大人又是林姑父的同乡。听说你也在,就想着见见你。论理你都该称伯母的。”
黛玉已经盈盈地行下礼去,口称拜见。
那两位夫人在黛玉一进屋时就已经开始打量。只见面前的少女,削瘦身材,鹅蛋脸庞,双眉微蹙,杏眼半张,虽柔弱含羞,却礼仪周全。
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约点了点头,齐声道:“好孩子,快起来,快到伯母这里坐。”
迎春含笑起身,对黛玉道:“正好妹妹代我陪一下两位夫人,我也去看看姐妹们可有什么想玩的。”好些事还是要让黛玉独自面对。
那两位夫人倒觉得迎春此举大体人心,高看了她一眼——有如此通透的女眷打理内宅,那位孙大人想也不会差到哪里。回去倒是可以与自己老爷提上一句。
不提那李、孙两位夫人与黛玉如何攀谈,只说迎春一到花园,却让众人都有些吃惊,探春问道:“那两位夫人竟走了不成?这样快。”
迎春摇头:“与那两位夫人攀谈起来,谁想她们家里两位大人竟都与林姑父是同科。就是姑母,两位夫人也是相熟悉的。听说林妹妹在我府里,定是要见上一见。我不好听她们说体己话,就来找姐妹们了。”
宝钗听了心下就是一突,原来黛玉一无所靠之时,贾母尚看不上自己,若是听说黛玉有这样的人脉,那还不更得抓住黛玉不放?
看一眼已经做了当家太太的迎春,宝钗道:“二姐姐也是糊涂了。那两位夫人冒冒然地说起是林姑父的同科,二姐姐怎么就信实了,还让林妹妹去见?若是……”
不等她说完,惜春已经不耐烦地道:“我看宝姐姐才糊涂。到人家里来做客,竟然嫌弃起主人来。若是没个真凭实据,二姐姐怎么会让林姐姐见人?林姑父已经去了多年,林姐姐也没有什么让人图谋的。”说完还别有意味地看了薛宝钗一眼。
迎春轻轻拉过惜春,点点她的头:“没大没小的,还不向你宝姐姐道歉。”却并不向宝钗解释自己如何就信了那两位夫人。
探春忍不住问道:“二姐姐,可知道那两位夫人都是哪家的?”
迎春笑答:“一位是户部左侍郎家的,一位是礼部右侍郎家的。”
听的人都抽了一口气。她们再是养在闺中,可也知道这侍郎不是贾政那五品的员外郎可比。若真是如此,说是林姑父的同年,自然所言非虚。什么时候二姐夫竟然认识这样的人物了?除了惜春,大家看向迎春的目光里都有些探究。
迎春此时只担心黛玉与那两位夫人谈话,并无心为众人解惑。倒是宝钗说了一句:“即是在二姐姐府里碰上了,咱们也该去给两位夫人请安才是。”
惜春却不耐烦地道:“人家都没叫咱们,何苦自己巴巴地贴上去。”转过身只自己带了入画,往那花开得好处去了。
李纨见宝钗让惜春一句话说得脸上红白不定,只好笑着为她解围:“四丫头自来不愿意交际见人,就是在府里时有人指名要见她,她还要推了呢。”
宝钗却知道,若是那荣国府里来了体面的客人,想着见见府里的小姐们,贾母也都是叫探春陪了自己与林黛玉相见,何曾唤过惜春与眼前这位二姐姐?
可是那是在荣国府上,还是人家要见,如此一来岂不更显得自己急功近利了些?少不得脸上做出大度模样:“一起姐妹多年,我自是知道四丫头的傲处。”
探春等人也都是一笑了之,谁也没提要去拜见人家两位夫人的话。迎春在这里估计着时间,见绣橘远远地向这边张望,对几人笑道:“我在这里久呆也怠慢了客人,嫂子担待些。”
李纨虽然也羡慕她此时当家作主,已经开始与如此实权人家交际。却知道除非贾兰娶亲,否则自己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忙催着她自便。
待迎春重新回到正堂,就见黛玉明显是哭过的模样,就是两位夫人脸上也有惨然之意。那位孙夫人眼里的同情,几乎化为了实质。看得出竟是一位性情中人。
向二人告过罪,又让人带黛玉下去洗漱重新妆扮,迎春才向两人道:“我这位表妹生性敏感多思,让两位夫人见笑了。”
这次就是孙夫人先开口了:“难得是个心思纯净的孩子。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这样的孩子,就是我初次见了,也打心里疼她。看她身子弱,恨不得接到我家里去给她调理调理。怎么贵府上,竟然几年诊治得不见效验,还是只给孩子请同一个太医?”
听她直指荣国府对黛玉不上心,虽是实情,虽然自己听了心里也畅快,可是迎春面上还得来一句:“我娘家人口众多,就是当家太太一时有了疏漏,也是世家常事。”至于为何只疏漏了黛玉一人,这两位如何脑补去,她却半分解释也无。
这二位也是经过姑嫂之事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心下把荣国府的当家太太更看低了一分。说些闲话,黛玉已经重新妆扮回来了,再次谢过两位伯母相顾之情。
李太太笑道:“今日里一见你,我就觉得投缘,等明日下了帖子请你去家里住两日。正是我没有女儿,恨不得把你留在家里。”
那边孙太太已经急起来:“偏是你嘴快,样样事儿都要占先。这次我偏要占了你的先。好孩子,等明日里先去伯母家里。我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儿,只比你小两岁,成天价只觉得自己有一无二,你也去臊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