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向着来人道:“请舅奶奶去正堂。”自己现在可是孙家的女主人,不是那个躲在缀锦楼内室哭都不敢高声的二木头!
王熙凤被人礼让到了迎春所居孙府正堂,就见迎门也挂了一张锦鸡报晓,两边是一幅对子,看起来颇是堂皇大气。一水的紫檀家俱,衬着高房大屋,也倒气派。几盆开得正盛的花草,让一派肃穆的屋内,现出了几分生机。
再想想自己所居那个转身都嫌窄的小夹院,里头摆放的家俱还都是自己陪嫁的,王熙凤心口就是一闷。
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只凭着屋里的摆设,她就比迎春落了下成——迎春的嫁妆都是她预备的,家俱也不过是库房里老样式重新打磨上漆。就算是看上去料子不差,却不如现在摆出来的精致新样。
这些定是孙家预备下的。
再想想自己的来意,王熙凤心口的气更闷了三分,按说迎春现在正房住着,听说也当了家,等于是把孙家捏在手里了,怎么还在乎那点小钱?
又见迎春此时还未出现,王熙凤自己坐定了,一边端起茶来,一边嘴角挂着冷笑出声:“你们奶奶身子越发贵重了。”
在这里服侍她的正是绣橘,也是她刚才把王熙凤迎进来的。听到王熙凤来意不善的话,只做不懂,笑向她道:“正是舅奶奶说的,我们太太自有了身子,就有些懒怠。刚才传了饭,老爷又吩咐任何事都不能扰了太太用饭。舅奶奶请用茶。”
这口气又顶上来了三分,死丫头,原本还一口一个琏二奶奶,现在就叫自己是舅奶奶了,这是要告诉自己此地是孙府,自己只是上门做客的亲戚不成!
气急反笑,王熙凤嘴里的话却如刀子一般:“你这丫头跟着你们姑娘也历练出来了。小模样也越长越好,自是得你们姑爷的心意。时时、事事将你们姑爷的话放在心里。”
绣橘眉头先是上收,马上又松散开:“看舅奶奶说的,我们是从小跟着太太的,自不是那等眼皮子浅、认不清自己主子、才跟了太太没两天只想着望高的玩意。谁让我们太太命苦,摊上了那样的东西,也难怪舅奶奶您担心。”
自己主子是怎么摊上那样的东西,您心里还没一点数?
让一个从前看了自己都战战兢兢的丫头如此数落到头上,王熙凤心下又是一阵气苦。可是绣笼那丫头的确是她给迎春挑的陪嫁。王熙凤只好自己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平平心中郁气。
就听有人轻声说:“太太走慢些。”又有人说着:“去给太太端杏仁茶来。”还有人答应着去了。这边绣橘已经去打起了帘子,笑道:“太太来了,我正与舅奶奶说着太太正用饭,老爷说了不许打扰。舅奶奶还夸老爷现在知道疼人了呢。”
你哪个耳朵听到我这样夸人了?王熙凤心下再是不甘,可是面上还是笑得如春风拂面:“这丫头真真是个巧嘴,在府里的时候怎么竟没发现。妹妹这两天可好?”人也已经站了起来。
迎春忙道:“嫂子快坐着。没接嫂子已经不恭敬了,哪儿有让嫂子侯着我的理儿。”司棋已经扶着她坐到了主位。
王熙凤自坐了客位,笑向迎春道:“今日我过来,一来是老太太不放心妹妹,又想着你们府里不好请太医,让我下了帖子请了王太医过来给妹妹诊诊脉。二来也是向妹妹赔个不是。”
听到请太医之事,迎春已经笑了,又听王熙凤轻描淡写地说与自己赔不是,却连为何赔不是都不肯说,她笑得更加欢畅:“嫂子辛苦了。不过是我这两天身子好些,生怕老太太惦记着,才打发人去给老太太请安。怎么还敢劳老太太给请太医。”
这个情,迎春只认贾母,王熙凤也不好再表自己的功。想想心下到底不平,道:“妹妹如今当家做了主母,行事越发地有了章法。”
迎春对她的话照单全收:“唉,有什么办法。我是没有依靠的人,就是再立不起来,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得立起来了。就这样,也不过是面上看着尊重罢了。想要吃点什么、用点什么,都得自己拿了钱出来才成。”
王熙凤可是不知道迎春一个月光小厨房就有二百两银子的用度,就算是要拿出钱来,也不过是从那二百两银子里出。听到迎春如此说,以为她是在向自己解释为何让那绣橘讨铺子租金之事。自为有了脸面,神情也松动了一分:“妹妹该早和我说才是,要不也不会让那奴才昧了妹妹的钱。”
迎春嘴角噙了淡淡地笑:“我原来也是有些压箱银子,想着不必烦嫂子。谁知这一有了身子,处处都是用钱处。这才不得不看看嫂子那里是不是方便。倒让嫂子为难了。”
听迎春提起她的压箱银子,王熙凤脸上的神色又有些尴尬——迎春的压箱银子有多少,她心里也是有数的。那点压箱银子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可是王熙凤却全然没有自己补贴一下迎春的意思,现在她都已经靠着当嫁妆才能维持荣国府的开销了,哪还有银子补贴别人。
“说来也是那个奴才眼皮子太浅,才让妹妹受了委屈。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保证下次再不出这样的事儿。”王熙凤钱不想出,便宜话却是要说到。
迎春也知道那来旺两口子与张材家又不同,正是王熙凤的心腹之人,就是那利子钱,也是由这两口子经手。可是那利子钱是好赚的?将来抄家的时候,就是摆在明面上的罪证。
不管王熙凤对她如何,可是姐妹们可是与这位一府而居,将来出了事儿,受牵连的还是这些平日里只知道琴棋书画的姐妹们。
迎春不得不提醒道:“嫂子管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一时照应不到也没什么。只是那奴才再得用,可是有些事还是不要让他们做的好。现在宫里还有娘娘,咱们府里觉得万事有靠。可是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让人知道不是。”
越是这样含混的话,听起来才让人惊心,何况王熙凤并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物,手里的人命、包揽的讼词、放出的利子钱,样样都是关碍。
只是这样的事儿,府里有些人知道装不知道,这些人里肯定不应该有自己这个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小姑子。她试探地问道:“妹妹说得是什么,不妨与嫂子讲明了,就是我回去整顿奴才,也得有个正凭实据不是。”
迎春定定地看着强做镇静的王熙凤,许久之后才灿然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知道嫂子是不信阴私报应的。可是我却是信的,总觉得人在做天在看。”
被迎春如此看着,王熙凤脸上的镇静再也维持不住,追问道:“是谁与妹妹说了什么不成?”
迎春见她如此,有心让她更警醒些,笑道:“那来旺一家子,行事并不是什么谨慎之人,嫂子还是回去查查的好。当然若是嫂子觉得我是因那点子银子,才说他们的闲话,就只当没听说过好了。”
来旺一家,还行事不谨慎,王熙凤看向迎春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些许的恐惧,这丫头知道了,一定是知道了什么,要不她不会单独把这两口子点出来。
意气风发前来,想着拿嫂子款让迎春知道自己仍是那个赫赫扬扬琏二奶奶的王熙凤坐不住了,她强笑道:“一会儿王太医想也过来了,妹妹这里并不少人服侍。府里还有一堆的事儿等着我,就不在这里扰了妹妹的清静了。”
迎春能看不出王熙凤这是想着回府里善后?她觉得以王熙凤如此对原主,自己提醒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也不多说,虚留王熙凤一声,也就唤人送她到二门。
司棋还有些不解:“今日里二奶奶怎么有些着三不着两的?”
绣橘回来也纳闷:“刚开始听着二奶奶说话夹枪带棒的,象是生着太太气的样方,怎么说这么两句,又没见她占了便宜,就回去了?”
还能怎么样?迎春并不看好王熙凤此次回去,就能把利子钱收了。就算是她想收,那引着她放利子钱的人,也不会愿意看到。已经寅吃卯粮的荣国府,一面穷奢极欲,一面一两银子也看得天大,也是够了。
不过等到王熙凤匆匆离去,迎春才想起自己还没与她说明日里来自己府上做客之事。算了,还是等着明日见了面再描补吧。迎春不想承认,现在的她,对王熙凤的态度是一点也不在意了。
第二日早早起来,迎春已经让人把昨日已经收拾一遍的府邸,再重新检查一遍,不管是起坐的正堂,还是姐妹们行走的花园,上至点心茶水,下至坐垫靠枕,都务求齐整。
就是久跟着迎春的司棋与绣橘,也被自己主子这份细心给惊着了,平日里也没见太太跟谁学过,怎么对待客之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心里再是疑惑,两人也把迎春交待之事查了一遍又一遍——这可是她们主子嫁人之后,第一次招待家中姐妹,关乎着颜面。也得让那些在主子回门时,只知道虚劝她的人看一看,不用荣国府出面,主子也能在孙家当家作主了。
此次带着姐妹们出门的,并不是迎春以为的王熙凤,而是李纨。她给迎春的解释是王熙凤管家事繁,恰好今日里还有别事,老太太再不放她出府散涎,只好由着自己带着姐妹们来拜访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