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也处在震惊之中,他发现自己小看了眼前的这个妇人。若说她不知道自己来宁国府的目的,那她就不会说有些事情贾蓉知道得越少越好。可是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还让家里人一体维护,那就只有一个答案——这个女人把这家里的人当成了亲人, 平日里也是如此对待家人,才让大家真心地维护于她。
如此把目标人家当成了亲人的细作,贾敬心里一哂, 不知道这背后之人知道后,是不是会呕得吐血。不过这对于宁国府来说, 却是一桩好事。于是他试探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这样一来你可是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秦可卿此时倒是微微一笑,穿着孝衣的她,本就让人看着弱不禁风,惹人怜惜。可是应该悲戚的灵堂里,出现了不该现的笑容,却让看的人都从这笑容背后,看出了决绝。也让人对着发出笑容的人,生出更浓重的不舍。
秦可卿收了笑,才对贾敬郑重地行了大礼,以头触地之后,才道:“我为何来了宁国府,老爷想是知道的。只是我们大爷不知道,姑姑不知道,婆婆也不知道。孙媳妇儿没有别的所求,只求他们日后仍不知晓,只要过好他们的日子就好。”
难怪这些人如此为她开脱,贾敬点了点头:“若是能保他们周全,让他们从此平生安乐,自是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秦可卿再次以头触地:“老爷英明。只盼出孝之后,老爷与婆婆再为大爷选妻之时,能找那书香人家的小姐,莫再求什么天大的助力,更别再想什么泼天的富贵。大爷只是守成之人,他平安守成,婆婆与姑姑才有三餐安乐茶饭。”
灵堂里的人都被这话唬得不轻,尤氏已经开口问了起来:“有你在,还给蓉儿选什么妻子!快别胡说。”
贾蓉更是愣愣地望着秦可卿,眼前之人触手可及,可是他竟然生出了不敢触碰的感觉。难道,她竟然真的与父亲?所以父亲一去,她也要去吗?
狐疑的目光下,秦可卿已经再次开口:“从孙媳妇嫁进贾家之后,公公婆婆都拿可卿当成了自己家的女儿一样挺待承。就是与姑姑相处虽然时候短,可也是疼我的。成亲以来,我与大爷也从来没红过脸,都是大爷让着我,没有让我为难的。这些都是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感受过的,这些人才让孙媳妇知道,什么是亲人,这些人一起,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说到贾珍的时候,秦可卿想吐了一下,不过单独不说他又有些欲盖弥彰,只好忍着恶心说出来。
“老爷是从小家人围绕着长大的,自然不知道一个从小没有亲人理会之人,对亲情的渴望。为了让给我亲情之人平生喜乐,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孙媳妇儿都愿意去做!”秦可卿向贾敬解释着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
贾敬本是关她要怎么做,现在听到秦可卿只是解释原因,心下有些不喜。只是再想起刚才秦可卿所说,贾蓉等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心下也替这妇人惨然。只是人心本偏,再是觉得这妇人待自家人之诚,也敌不过让自己的子孙平安——他现在已经知道,当日里宁国府选择站队,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落子无悔,现在这个妇人要给宁国府一个悔棋的机会,贾敬不得不动容。他是两榜进士出身的人,自是不会只凭几句话就信了秦可卿。可是他的孙子信,他的闺女与儿媳妇也信,那他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儿再提出异议——自己离家日久,本就与家人不亲近,没必要为了一个妇人与他们更离心。
贾敬看向秦可卿:“起来吧。但愿你说到做到。可还有什么是需要我与蓉儿做的?”
秦可卿立起身形,对贾敬微躬身道:“老爷还如现在一样,做一个痛失爱子、伤心欲绝、一心想着为子报仇的父亲就很好。若是能发现赖升背后正是荣国府指使,借此与荣国府撇开关系更好。”
“秦氏!”贾敬觉得眼前这妇人胆子还真大,如此公然地挑唆两府的关系起来:“谁给你的胆子?两府一直守望相助,四王八公休戚一体,岂是你说撇开就撇开的?”
可卿微微摇了下头:“当年府里的事儿如何,孙媳妇来府里的时间短,不好评论。可是老爷现在还不明白,与其搏那虚无缥缈的富贵,不如守好自己手中所有?”
贾敬不赞同地道:“蓉儿能袭的不过是个五品云骑尉,等他儿子那一辈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若是有一天可以……还可让爵位多传几代,让子孙多过几世安乐日子。”
是了,这是时下为人长辈最常见的打算。他们自己孜孜以求,想着能为自己的子孙留下万年的基业,却从来没想过,若是子孙不争气,总有坐吃山空之日。
若不是自己接下来行事,还得有这老道支持,秦可卿都懒得再理会这个吃了堑还不长一智的人。有本事都用在自己家人身上了,想着向外发展也不过就是站个队,希望自己跟个好主子,再等着主子手里漏一点残羹好让他们跟着饿不死。却从来没想过要教育自己家的子弟上进成材,让他们自己能有吃饭的本事。
惯子如杀子,说得就是这个道理。这老道亏得自己还考了个进士出来,怎么还是这个思路?
秦可卿严肃起来了,她对向贾敬的眼神里也有了探究:“本朝一向是降等袭爵,就是王爵之位,又能传上几代?总有归于平民之日。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过是君子之家,只养成了子弟享乐之习,却没有教会他们上进有担当罢了。如此教养出来的子孙,难道还能每一代都凭着,”说到此处她收住了嘴,怕让贾蓉几个听出些什么来。
见贾敬已经懂得了她的意思,才道:“没有谁能一次次都坐对了位置,老爷。”
贾敬是震惊的,他没想到秦可卿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若是这样的人能真的跟着他孙子一辈子,说不得宁国府还真的能再现先祖的荣光。哪怕这时间会晚上些年岁,可是那样得来的荣光才是最让人踏实的。
可惜呀,可惜,这个妇人注定不能与蓉儿相扶到老。无他,只要这妇人在宁国府一日,别人就会把宁国府与她背后之人联系在一起,宁国府就达不到她所想的平安喜乐。
不知不觉中,贾敬已经认同了秦可卿尽量让宁国府众人置身事外的打算。他定定地看了秦可卿一眼,向她躬身行了一礼,把秦可卿唬各躲闪不迭。
贾敬叹道:“这一礼是感谢你处处为宁国府诸人考虑,感谢你让宁国府血脉能够得以延续。你,受得起。”
秦可卿无话可说。她纵是如此百般算计,为了贾蓉之故少之又少,为了惜春与尤氏的成份倒是占了绝大多数。不过得了贾敬的愧疚也不是没有好处:“孙媳妇不过是有感于家人的亲近,不愿意他们陷于荆棘之中。尤其是姑姑,她还这么小,又是天真的性子,不该让这些污秽蒙蔽了她的眼睛。”
惜春此时的泪,掉得比听说自己哥哥死时还多还急:“我不要你管,我就要你一直陪着我。从来没有人管过我,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要不是你,他们谁都没注意过我。要是你走了,他们又都不管我了。”
听她语无伦次的哭诉,秦可卿不顾自己还是她的晚辈,把人搂在怀里:“姑姑放心,我还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呢。怎么也得看着姑姑与婆婆真正平安了,大爷真的能守住这个家的时候。”
尤氏也哭成了一团:“你走了,谁知道来的是谁,我,我相处不来。”
秦可卿一边拍着惜春的背,一边安慰尤氏:“不管来的是谁,都是婆婆的儿媳妇。有大爷在,定是不会让婆婆受委屈。大爷,是不是?”
被问到头上的贾蓉,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就是这样无能的自己,刚才还怀疑自己的媳妇。“啪”地一声,贾蓉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是我没用,都是我一事无成,竟然要让你一个人顶下所有事情。我不知道你与祖父说得是什么,可是别走,行不行?我以后好好读书,如祖父一样考进士,凭自己的本事做官,让人再不敢难为你,不敢和说你的闲话,行不行?”
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激发了贾蓉的潜能?秦可卿不确定地看向贾敬,发现人正看着自己想要发愤图强的大孙子。秦可卿心下又是一紧,生怕这老道忽然之间再把自己孙子那一巴掌算到自己头上。
“大爷快休如此。刚才不是说过,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或许,一直都不会走。只是大爷要记着今日的话,也要记着将来好生待婆婆与姑姑,别让她们担心才好。”秦可卿柔声劝着。
听她说自己可能一直都不会走,尤氏三人才缓了脸色。只有贾敬知道,秦可卿所说一直不会离开,会面临什么结局。心下也是一疼,正如蓉儿所说,堂堂宁国府的担子,竟然要担在一个女流身上。
子孙不肖,如之奈何!只能日后让蓉儿好生教养儿孙,方不负这妇人一片真心为宁国府打算吧。贾敬心里如此想着,对劝慰众人的秦可卿点了点头:“如此就让我做个痛失爱子、心性失常的父亲吧。”
贾蓉听到祖父如此说话,向着他道:“祖父,可需要孙子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