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忘记了,这些四王八公当日是太上皇指给了先太子。可是先太子都已经坏了事了,他这个郡王也不过就是当今为表示善待子侄,给了个虚爵荣养着。怎么就以为这些人就会任他予与予求,如奴才一样听他的招呼?
真当人家当日跟着先太子,就是一世的把柄不成?且看荣国府,不是已经开始向着当今投诚了吗?可是背后之人居然还没得到教训,把本来已经吓怕了的人真给逼急眼了,怕是都得如荣国府一样找退路——一个刻薄寡恩的主子,很难得到追随人的忠诚——跟着你,没等被政敌杀死,就已经被自己的同谋治死了,谁还敢一条道跑到黑。
不过幸好他还是让冯唐登门了,若是此人不登门,怕是接下去的戏还真不好演。
贾敬听到外头报说神武将军上门,已经忽地站了起来。别的来祭拜的人,多少知道些贾珍去世前曾与冯唐不铆,还让冯唐给抽得卧床。若非如此,也不会轻易让一个区区的奴才给害了去。见贾敬起身,都纷纷闪开了条路,要看贾敬如何对待这冯唐。
就见贾敬慢慢来到了灵堂门前,对着刚进灵堂的冯唐怒吼一声:“没想到神武将军敢作敢当,今日可是来向我这白发人认罪的不成?”
冯唐脸上就是一僵。他也知道自己一来,怕是会刺激到宁国府众人,必不会得到什么好脸。可是上头却非得要看一看宁国府是否还乖顺如初,会不会有打狗得看主人的自觉,冯唐就算是硬着头皮也得走这一回。
现在听到贾敬当着众人之面,问他是不是来向他认罪,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贾兄说笑了。”想了想才想出这样一个称呼,冯唐冲着贾敬拱了拱手:“初闻世侄离世的噩耗,老夫也是大吃一惊,难怪世兄如此伤心。”
“大吃一惊?”贾敬不屑地看了冯唐一眼:“你有脸说,我却是没有脸听。你会不知道我儿因何卧床?会不知道我儿为何会一直伤情不好?!他是,郁结于心!”贾敬一字一句地将最后四个字吐出来后,向着冯唐脸上就啐了一口。
纵是已经赋闲多年,可是冯唐也是铁马金戈过来的,如何能受得这样的侮辱?抬手就向着贾敬推去。一屋子看事态发展的人,怎么能让他真把贾敬这苦主给伤着?早有人上来七手八脚地搀扶了贾敬,也阻住了冯唐。
贾蓉已经挺身站在了冯唐面前:“敢情冯将军将我父亲逼死还不够,还要将我祖父也……”就算是腿还微微打颤,可是他却没有退后一步:“冯将军,还是别欺人太甚。纵是你今日把我一并打杀,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大家都可以为我宁国府做证,你冯将军因不愤昔年我曾祖于京营管教你,故趁今日宁国府势微,要灭我宁国府满门!”
这样的话,自然不是贾蓉想得出来的,只有贾敬知道了秦可卿的打算之后,想出了这样一条措词:秦可卿或许觉得让宁国府脱离开背后之人就可以了,却忘记上船容易下船难。比她更熟悉当世规则的贾敬,决定要给当今一份大礼——先斩了背后之人一条手臂。还要让人只以为是他与贾蓉为报贾珍之仇,不得不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事必须由着贾蓉出面。所以骂人的是贾敬,拦人的却成了贾蓉。不得不说,共同的敌人当前,让秦可卿与贾敬两人虽然没有通气,计划却出奇地一致。
冯唐让众人眼神看得不自在。他这才发现,来祭拜贾珍的可不光是勋贵之流,竟然还有当日里贾敬在翰林院里的几个同僚,内里还有两个现在已经是御史了。不对,冯唐后背吓出一身的冷汗,自己中计了。
也算他是个人物,对着贾蓉竟然拱了拱手:“蓉儿误会了。我与你祖父多年未见,乍见之下有些激动,怎么会有你所说之事。今日是在你父亲的灵堂之上,还是让我先祭拜了你父亲的好。”
姿态做得很低,显得大度。言语也算犀利,点明了现在是在贾珍的灵堂之上,闹大了对宁国府面上没有什么好处。若是没有刚才他推贾敬之举,谁都得说一声有涵养,有容让。可是就算那一把没推到贾敬身上,却也让众人都看了个正着。
贾蓉嘴里也没客气:“先父去得不明不白,怕是不敢担冯将军的祭拜。我祖父已经代先父上了折子,请圣人给先父一个公道。到时金殿面君之后,冯将军该如何祭拜先父,自有圣人定论。”
这就是要打御前官司的节奏了。冯唐也没想到这样的结果,再是想着隐忍,已经养成的急脾气还是让他对着贾蓉高声喝了一声:“贾蓉,你不要得寸进尺。可别忘了,你们不过是……”
贾蓉让人这样挤兑,加之从昨日起就深深自我否定,总觉得自己无用,才不得不让年迈的祖父与柔弱的媳妇担起家里的担子。正想着怎样证明一下自己也是有担当之人,让媳妇不必牺牲。现在怕也忘了,惧也没了,只剩下对冯唐深深的恨意:
“我自然知道,我们宁国府全都知道,我们不过是圣人的一条狗。不过此事并不用你冯将军提醒,你怕是愈越了!还有,冯将军,”贾蓉笑得有些阴狠,衬着他那张本来就男生女相的脸,更让人发渗:“难道你觉得你不是圣人的狗?!”
秦可卿深埋在孝帽之中的脸就是一抽,什么时候贾蓉说起话来这么刻薄了。不过说得还真是好。就算再给冯唐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大厅广众之下,说自己效忠的不是当今。
平日里朝臣们也没少说什么为圣人效犬马之劳,那犬可不就是狗吗?可是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人人心下都觉得别扭。可是谁也不敢说贾蓉说得不对。灵堂内的两个御史,已经在心里暗暗盘算着今晚的奏折如何写了。
“蓉儿,不得无礼。”冯唐正想不出如何回答贾蓉,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威严的断喝。大家回头一看,竟然是贾赦与贾政两兄弟。而出口的正是贾政。
这宁荣不是一向一体,怎么今日里荣国府之人不光没有与宁国府一起招呼来之人,反到得比别人还晚几分?探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贾政的脸上——京中有些头脸的都知道荣国府是二房当家,自然要看一脸义正辞严的贾政如何解释。
此时贾政也顾不得众人,只对着贾蓉道:“冯将军与我们是通家之好,你一个晚辈就算是伤痛迷心,也不该对他不敬。还不快些向冯将军赔礼?”
众人:荣国府真的是与宁国府一体,而不是与冯唐更亲近?
贾蓉也是冷着脸对向贾政:“贾二老爷,我觉得昨日我祖父说得已经很清楚,难道是荣国府已经查出赖升是受何人指使,二老爷来告知我们此事?”
油锅里撒下一把盐,也不过是如此。灵堂里的人眼睛都闪出了八卦之光,想看看号称一体的宁荣两府,是怎么从内部撕开的。这贾蓉难道是疯了不成?先是与冯唐撕破脸,现在又与荣国府不干休,这是要把自己府里弄成孤家寡人不成?
贾蓉也不想呀,可是他祖父就是这样交待的,目的就是要让宁国府从此一人不靠,再不与任何人结党!刚才对上冯唐他还只是一时气愤,可是对上贾政这个平日里对他们这些子弟总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二老爷,他的腿也转筋。
若不是,若不是昨晚祖父泣不成声,媳妇声声赴死,他现在早就跑得远远地,或是只管跪在那里给贾珍烧纸哭泣了。只是祖父言尤在耳:“日后这府里只能指望你了。你姑姑、母亲能不能死中求活,全看你明天如何行事。”媳妇的话也响在耳边:“让我入土为安,好回来看看大爷。”
他媳妇不光要死,竟然还可能连祖坟都进不去,全是拜荣国府所赐,现在还想让他给贾政好脸,做梦!
害怕也得忍着!胆虚也得挺着!
贾政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定格到了羞恼交加的紫红:“混帐,竟敢如此对长辈不敬,你父亲在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我孙子教导如何,怕是不用你这个恩荫的二老爷开口吧?”贾敬冷冷的声音响在了灵堂之上:“他父亲就算是去了,我这个做祖父的人还没死呢。再说他说得有什么错?那赖升难道不是你们府里老太太非得举荐到我们府里当大管家的?珍儿之死难道不是那赖升出的手?”
除了贾姓族人心下惶惶,别的来祭拜的人都觉得今天来得对,来得好,来得是时候。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没想到贾珍一人之死,竟然有这么多的隐情。
被贾敬问得哑口无言的贾政,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兄长。可是谁知道贾赦却不看他,只在那里默默地不知道想些什么。贾政气急:“兄长?!”
贾赦这才恍然般对着贾敬行了个礼:“敬大哥,人死为大,还是把珍儿的事儿处理完了再说别的,可好?”
“你说得倒是轻巧。我珍儿死得不明不白。先是有人仗势欺人,不光抽了我儿子,还让我儿子拿出十万两银子赔礼,以至了怒急攻心,久伤不愈。又有人指使奴才暗中下黑手,伤了我儿子性命。这个时候一句人死为大?”贾敬不屑地看了贾赦一眼:
“你是个有忍性的,自己一个袭爵的长子住到马棚后头十多年,媳妇一个一品诰命不如五品敕命能当家。我却忍不得。谁伤了我儿之命,谁来给我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