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王熙凤等得,王夫人却等不得。她见王熙凤一直没有让人将这个月的利银奉上,早已经又急又怒,派来与凤姐儿交涉的,自是那周瑞家的。那婆子一张胖乎乎的脸上带着笑,可是话里话外不过是吃水不忘挖井人,王熙凤如今日子过得如此舒适,也该感念王夫人的恩情才是。
忍了又忍,王熙凤才冷笑着对周瑞家的道:“周姐姐说得是什么话,我怎么倒不明白?是哪个看见我的日子过得舒心了?”
周瑞家的就有些张嘴结舌,好些话一听一过可以,可是要是往开了说,如今凤姐儿的后罩房里可是还住着一个大老爷赏下的丫头,听说琏二爷日日与那丫头拆不开,就是初一十五也不回正房呢。而她自己的主子,却没有在此事上为王熙凤出头。也是她平日对着凤姐儿就这话说得惯了,倒忘记了如今小夹院里已经不只凤姐儿与平儿两个。
“看奶奶说的,”周瑞家的还是有些急智,忙道:“哪个不知道奶奶是个有能为的,就是十人肯能为的男子,也不如奶奶能干。不过是个丫头,还能来要奶奶的强?”
王熙凤并不理她的奉承,也不如往日一样看她是王夫人陪房的面子,只道:“周姐姐且不必说了。我如今也是灰了心,再不想着操什么心了。我就是把这心操碎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人埋怨?”
周瑞家的也无法再劝,只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回去与王夫人学舌时,免不得加上自己的揣测:“二奶奶这是伤心太过,还没有平复呢。只怕一时顾不上外头也是有的。”
王夫人因与王熙凤同出王家,对她还有些香火情份。只是这情分是在不损害她自己利益的情况下。如今王熙凤不送利银过来,又不出面管家,只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养病,倒让自己这么大年纪了重新管起琐事来。说出来都是一肚子的气,如何肯体谅王熙凤的难处?
对着自己的心腹,也不端着慈善人的样子,恨声道:“不过是一点小事儿,倒让她觉得天塌了不成?这就拿起乔来了。”
周瑞家的也知道自己主子是个什么嘴脸,不想她对自己的亲侄女也是如此,心下暗惊,面上陪笑道:“二奶奶还年轻呢,自然是要太太好生教她。”
王夫人道:“我就是再有心教,也得她自己立起来才好。只为了一个丫头就如此,可见也不是个能扶得起来的。”
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因着赵、周两位姨娘与老爷打了多少饥荒。周瑞家的一边腹诽,一边小心地问:“那太太看,这利钱奴婢可还去问不问?”
王夫人摇头道:“再等两天。如今听说凤丫头的陪房旺儿不知道去了哪里,想是她手头也没有别的人用才耽搁了。要是催得紧了也不象。倒让人觉得我是等着这几两银子使似的。”挥手让周瑞家的自去,心下寻思着要用什么事儿来触动凤姐的心肠,使她自己再出来管家才好。
这些日子她重新管家,才发觉这府里上下竟然谋事人少,传闲话的人多。只是这传话之人,好些都是她自己作兴起来,或是败坏大房,或是诋毁那个病秧子的。谁知如今尾大不掉,以自己素日慈悲之面竟不好制止,还得是王熙凤这泼辣破落户,出来整顿一番才好。就是她自己不得不出面讨上几个情,也好过让那些奴才众口一词说自己面慈心苦的好。
没等王夫人想出法子,每天躲在自己小院子装失意人的王熙凤,就得到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二奶奶快去劝劝,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两位太太都得了不是。就是宝玉也得了不是呢。”来人是贾母房里的二等小丫头玻璃,急三火四地求着王熙凤救场。
王熙凤少不得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好好的,老太太怎么发起火来?”
那玻璃嘴上来得,几句话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今天老太太本来与太太、薛姨太太、姑娘们和宝玉一起说笑,谁知鸳鸯姐姐拉着她嫂子进来,一行哭一行说大老爷想讨了鸳鸯姐姐的话。逼得鸳鸯姐姐自己绞了头发要去做姑子,还发誓不嫁人呢。”
此时王熙凤已经收拾妥当,一张俏脸也不描画,只让人觉得面色苍白,连那唇上都没有什么血色。平儿在一边着急地叫了一声:“奶奶。”意在提醒她好歹也上引起脂粉。
只是王熙凤就是要一脸病容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好让人看出她不是装病——否则也不至于每日早起自己先抹上一层白粉——如今自己身子这样,还要到老太太跟前分忧,谁还敢说她不孝顺?见平儿唤她,只虚着嗓子道:“有这心疼我的空,不如给我寻件披风送来。如今是什么时候,老太太那里还不知道如何开交,岂是我顾惜自己身子的时候。”
见她曲解自己的意思,平儿当着玻璃也不好辩白,只好由着小红扶着她,自己去寻王熙凤所说的披风。一路上王熙凤已经大体想明白发生之事,应该就是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了。不过这段时间她一直装病,那邢夫人就没空子寻上她,想是直接自己出面了。
不过以邢夫人的口齿,还真不是王熙凤门缝里看她,怕是还不如原著里来得体面,否则这玻璃也不会特意到自己这小夹院走一遭了。只是今日之事,并不好劝。一边是大老爷对鸳鸯势在必得,一边又是贾母对贾赦的动机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说出“弄开了她,好摆弄我”的话。
上一世与贾赦再是兄弟相得,如今自己与他却是过节深深,一个做公公的竟做出给儿子房内塞人之事,就别怨王熙凤来而不往。
因而一进了荣庆堂,王熙凤也不看邢夫人那紫胀的老脸,也不管王夫人脸上似青似白,更不管鸳鸯还在悲啼,只对着贾母行礼道:“几日没来给老太太请安,怎么老太太竟生了凤丫头的气不成?”
贾母此时已经骂过气过,正少个台阶下。见凤姐儿一来就问自己,心下觉得慰贴了些:“正是你这几日不出门,还不知道咱们这府里出了新鲜故事。”
凤姐闻言就是一笑:“凭他是什么故事,到了老太太这里,老太太当他是故事就听一听,不当他是故事,天大的事儿也得散了。这满府里,谁还能越过老太太去不成。是哪个,老太太只管指出来,我纵是身子不好,也替老太太问上一声,从哪里来的胆子。”
贾母意有所指地看了邢夫人一眼,摇头道:“若是别个,你还能替老太太分分忧。只是如今,老太太怕是指不上你了。”
王熙凤笑道:“就算是老太太指不上我,不是还有两位老爷和两位太太呢。别的我不敢说,只说两位太太,就是最孝敬老太太的。只要老太太吩咐一声,还怕两位太太不抢着做吗?”
这话一出,贾母又想起刚才之事,那气又升腾起来:“好个孝顺的太太。”
王熙凤见贾母不骂儿子荒唐,只一味埋怨媳妇不贤惠,忙陪笑道:“敢是两位太太有什么不是不成?老太太且消消气,让我给您与太太们评评理。”
贾母脸儿就是一沉:“你这几日病得七晕八素的,等闲的事儿我也不找你。原说让你好生养养,谁知你竟消息不灵通至此。”
王熙凤也知道贾母是年老成精的人物,自己来得又这样快,说不知道必是不通,遂赔笑道:“原想着混过去,不想老太太竟是火眼金睛。只是老太太也想一想两位太太与我的难处。”
贾母见她承认知道自己发火所为何事,脸上神色也缓和了些:“你且说来我听。”
王熙凤把眼往邢夫人与王夫人脸上溜了一下,贾母早看见了,沉声道:“你只管说,管是有理没理,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在呢。”
王熙凤道:“老太太且想,我是做儿媳妇的,自是不好说道老爷房中之事。就是二太太,也不好管大伯的是非。我们太太更是如此,老爷何曾听过太太一声劝呢?”所以这事儿都是你儿子作出来的。
贾母也知道王熙凤说得有理,只上她如此一说,倒象是自己无理取闹了一般,脸儿又要沉下来:“看来是我老悖晦了,竟是冤枉了你两位太太。”
“老太太又错了。怎么是老太太悖晦了?不过是老太太疼老爷,让太太给他带个话罢了。就是二太太,也是敬着太太是嫂子,不忍让太太一人受过罢了。”王熙凤不等贾母说完,已经含笑接了话。
贾母已经醒过神来,知道今日之事都是贾赦一人闹出来的。如今听王熙凤把自己教训儿媳妇,说成是替自己带话,又把两个媳妇说得有难同当,显得府里和睦,也愿意借此遮掩:“你婆婆都不敢与我顶嘴,偏你一来就拿我的错处。”
王熙凤笑道:“我们太太一心敬重老太太,哪里能说老太太一个不字。也就我这样没脸儿的,才着三不着两的说些实话罢了。”
贾母让她呕得笑了出来:“还不请你两位太太坐下,只管站着做什么。”
王熙凤忙不迭地请两位太太重新入座,又有琥珀等送了茶上来。贾母见王熙凤一来,事事都有了章法,忍不住对她道:“我这里还是少不了你,只你偏又病着。”
有了今日这一遭,就算是自己挂了病容,也不好再整日里躲病,看来还得再想个法子才行。王熙凤想想道:“别说老太太少不了我,就是我自己一天不见老太太,饭也吃得少了,觉也睡不香了。只是老太太疼我,不让我来请安,我又不好自作主张。如今老太太即发了话,我仍旧服侍老太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