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见朱绣一径发呆,以为她还在因自己的话伤心,不由得软了心肠,反而劝道:“那些话我再不说了,你宽宽心,有我们给你描补着,老太太那里必然无事的……若有人拿这个刺你,你就大嘴巴子扇她!我还不信了,老太太虽没多说什么,可这一月精神益发短了,这难道不是因为姑太太去了,老太太伤心所致?哪个敢这时候拿姑太太说话,只怕老太太也饶不了他……”
犹豫了下,又伏在朱绣耳边道:“我听见太太私下里劝老太太,说接林家表小姐来府里不急在这一时,等表小姐服过热孝也不迟,老太太虽没说什么,可我看着,她心里是不依的……”
朱绣抬脸:“老太太要接林姑娘进京?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
琥珀就道:“就是前两日,不知谁家遣了女人来拜见问安,也不知说了什么话,她一走就引得老太太又伤心起来,要命人去接扬州接来林姑娘养活,叫太太过来商议时,我听见两耳朵。”
“林家表小姐若来了,只怕朱嬷嬷也要跟来,你就能母女团聚了,也有个依靠……你不知道,我看着宝玉跟前那袭人赫赫扬扬的样儿就来气,你什么不比她强,可你看,哪儿都有她,谁都不如她贤惠!前日我听她说你什么不拈针不动线的酸话,还不是因为宝玉问了你一句,她犯得着牵扯这些,难不成给主子做的针线还得拿她跟前显摆显摆?况且咱们又不是针线上的丫头!”不知怎的,琥珀忽然想起花袭人来。
朱绣是最知道的,这袭人看着贤惠大方,其实最爱暗地里吃些小醋,心眼也不大,动不动就拿赎出去、家去这些话辖制贾宝玉,还有这不动针线的酸话不知说过多少人呢。
“你理她做什么,横竖咱们做的,老太太受用就行了。”
琥珀冷笑,“谁愿意搭理呢,只是这些日子你不大在前头不知道,传出来的话叫人恶心。多有赞她心地纯良的呢,说什么‘是个痴人,服侍谁,心里便唯有谁’……哼!若管得宽就是纯良了,那二奶奶这当家人也比不过她呢,对着宝玉,可是从头管到脚,谁跟宝玉说一句话她都要知道说的什么……偏还不爽快问,反倒拐弯抹角的。”
“你这话……我记得你素日不大和宝二爷说笑的?”
琥珀倒有一副打抱不平的心肠,因说:“是紫绡。都是老太太的丫头,打小儿咱们几个一处长大,虽不大和咱们混一起,可总也有个香火情,谁知自打老太太将晴雯、麝月连同紫绡一起给宝二爷使唤后,那个贤惠人就巧不巧的专挑紫绡的不是。晴雯脾气暴,她暂还不敢惹,麝月跟在她后头,她说什么是什么,也罢了,可别只拿个老实人作筏子呢。你知道,晴雯针线好,紫绡的活计只有比她的更好的,只是不会说话,就不大能显出来,若非她有这个长处,老太太何必给宝二爷呢。”
琥珀提起这事就一肚子气,“太太就在厅里,她在倒座里和紫绡说话,话说的再好听也不是好话,什么‘你在二爷跟前,多劝着些二爷’‘二爷又使你做了什么活计’,还有什么绣像做的好、二爷爱的不行,见天挂着的话。不知怎的太太就不高兴了,说紫绡刁顽,叫她离宝二爷远些儿,要不是还顾着老太太的面儿,只怕当时就撵出去了。”
琥珀兀自嘀嘀咕咕,朱绣却明白了,袭人这是把那个“鹊桥仙会”的荷包栽到紫绡身上去了罢。这点子小伎俩,旁人不知道里面的官司,是怎么也猜不出的,恐怕就连紫绡自己也云里雾里的,毕竟花袭人说的那些话都是平常的话,她作为贾宝玉的执事大丫头,说这些也合情理。
这个紫绡,朱绣虽不大熟,但也知道她精于蜀绣,就像朱嬷嬷一样,她也是家传的手艺,听说自她祖奶奶那辈子就是荣国府里的绣娘了,绣品还被当时的国公夫人进献给太后过——这样的人材,也说撵就撵,搁别人家里,这就是生财的聚宝盆。
荣国府这眼高于顶、万事都瞧不上的这点还挺好的,朱绣想,怪不得没找自己要过药膳面脂方子什么的,原来是瞧不上这三瓜两枣的呀。
不过底下的奴才没这么好糊弄,譬如那周瑞家的就跟薛宝钗要过海上方,显然是知道方子的价值的。
话说了半夜,琥珀也不回自己房了,在朱绣这里洗漱了,胡乱睡下。
次日晨起,朱绣还拜托琥珀,“若是有关于林姑娘的说头,你千万来告诉我一声。”
琥珀忙答应了,刚迈出屋门就迎头撞上青锦。
朱绣早听见她的脚步了,拉她进来问:“一大早的你跑来做什么?”
青锦嘟着嘴不高兴,反倒说:“绣儿你都和别人好了,往常我跟着你睡一床,你还嫌我!”
天地良心,你这姑娘睡觉跟打架似的,不知道呢,一个胳膊一个腿就甩人身上了,偏力气又大,一下就把人砸醒,这么着,谁愿意跟你一床睡呢。
朱绣私下里还操心过这姑娘日后嫁人了可怎么办,若是嫁个文弱书生,把人砸出个好歹来算谁的。
不爱惯这毛病,朱绣生恐松一分这姑娘就打蛇随棍上,今晚再赖下住,就唬她:“快说!要不是鹦哥出息了,我早该去给老太太奉茶了!你再耽搁,我就走了。”
青锦就酸溜溜的,“还不承认呢,教这个做糕教那个泡茶的,就不要我了。”
“呸!哪个说坐那里品茶的都是闲得慌,又是哪个嫌弃那些糕点花样子是饿得轻!”朱绣真是气坏了,这人能吃爱喝,吃完喝完还嫌茶盏盛水少、点心个头小,说多少回都不听,教也教了,实在不是这里头的人。
朱绣也是绝了日后给她找个小书生的念头,那些个人,不管书读的多少也都有个文人雅致的情怀,青锦去了不得把人家给憋屈死,还是不造这孽了。找个抗造的,青锦还能用拳头说话,不用担心把人打死。
青锦多机灵啊,一看朱绣要翻旧账,立马软和了,甜甜的道:“好绣儿,我是有事跟你说呢。”
“昨儿天黑,太太叫二奶奶过去,屋里没留人,我看见赵姨奶奶在窗户下偷听,原也没在意,谁知晚饭后头,听她嘟囔什么‘薛家姐儿、林家姐儿,光疼别人家的孩子看不见我环儿’还有些说薛姨太太、姑太太的话,我就留了心。下了差就拿了些你给我的面脂膏子和点心匣子,找她说话……”
饶是朱绣也没想着千叮咛万嘱咐这丫头还这么大胆,原书里的彩云彩霞为什么一个不治死了一个嫁给吃喝嫖赌俱全的旺儿之子,还不因为这两个跟赵姨娘走的近,又都看上了贾环!不然金钏儿死的时候王夫人还可惜呢,这两个却没提一个字。
大晚上的你钻赵姨娘屋子里叽咕,要是叫王夫人知道了,可不得记上一笔!
朱绣知道这是为着自己,心里酸酸涨涨的又感动又气得慌,正要说话,青锦就抢道:“就这一回,况且现在太太忌讳柳姨娘,对赵姨奶奶面上还过的去。”
话不是这么说的,就凭她赵姨娘有一子一女,就算不受宠了也是当家太太的眼中钉。
“赵姨娘那张嘴,急了什么话都往外咧,见着好处就不撒手!保不准以后就缠上你!”
青锦嘿嘿一笑,绣儿又担心她了,“不怕,我去之前就跟金钏儿姐妹说了,赵姨娘眼馋面脂膏子不是一两天,太太面前还说过呢。我就说环三爷脸都皴了,出去恐丢了太太的脸,不若给她一盒子面脂,省的老拿这个说话。这可不是假话,那日老爷看见还问了一句呢,金钏儿她们都听见了。我这样一说,金钏玉钏儿都催我去,还给我半包茉莉粉,说只求让赵姨娘别聒噪了,做好了给我在太太跟前表功。我才去的么。”
朱绣这才明了,这丫头方才是故意说的严重,吓她呢。
一面敷衍:“是是是,你长进了!”一面当她面翻个白眼,催促道:“又关林姑太太、林姑娘什么事?”
“赵姨娘说老太太要派人去接林姑娘了,太太本不愿意,拗不过老太太,这两日就要打发人和船去扬州的,叫二奶奶过去就是吩咐这事。”赵姨娘那张嘴,最藏不住话,无事都要抱怨天抱怨地,她过去,稍提起薛姑娘,赵姨娘就打开话匣子,怨怪起来。
“赵姨娘还抱怨太太偏心,说怪不得不声张呢,原来是怕那林家的姑娘热孝出门有碍名声。听她那不忿的气儿,保不齐过几日大家伙都知道老太太要把表姑娘接家里来了。”
朱绣打发青锦去了,还在想,这绝不是王夫人为着黛玉着想,该是老太太怕接不来人,脸上不好看,才不叫声张呢。不过这回倒真不用担心,林家正有这心思呢,可不就是瞌睡来了枕头。
只是老太太那日见的是谁家的女人,叫她立刻就生出把外孙女接过来的心思?朱绣猜度着可能是甄家,毕竟荣国府南边的老亲就属他家了,可信息忒少,始终猜不透这里头的缘故。
——
荣国府跟个漏子似的,没几日,就都知道老太太怜惜外孙女无人依傍教导,要接来府中抚养的事。
贾母还发作了一回,王熙凤很是惩治了几个碎嘴的婆子。到腊月初十,赖大打发回来报信请安的人才到,说林姑老爷那里才松了口,口信到的时候应已接了林姑娘在船上了,请老太太不必牵挂。又说还有位甄应嘉老爷的清客叫贾雨村的,将同路而往,来拜见二老爷。贾母这才欢喜起来,两日便要念叨一回外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