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石狮子前头,满门口的轿马,把整条宁荣街都堵满了,原本挺胸叠肚坐在门上看门通报的那些人,都忙掸掸衣服,站起身来,满脸堆笑的向打头的一个大管家搭话。
这人正是林家大管家林安,此时尚顾不得和门子说话呢,他正向一个穿着青绿色锦服、腰挎雁翎刀的精壮汉子打躬作揖:“劳烦大人一路护持,还请大人往致美楼一叙,也让兄弟们歇歇脚。”说着就有二管家过来带路。
这汉子知道这里主子是个未出阁的小姐,这荣国府也不是人自家的府邸,自然不好在这里招待,况且致美楼是京中八楼之首,在致美楼请他们这些粗人,已是很郑重了。忙也拱拱手,连声道:“您客气。”
说罢呼哨一声,三十个汉子都齐齐应诺,待那汉子跨上马,都一齐上马,跟在后头去了。林府二管家慢了他小半个马身,京城不许急奔马,一边使马小走,一边言笑晏晏的说话。
林安目送着去了,才回过头来看门上:“对不住对不住,慢待了您。那位大人是直隶通州府卫千总大人,因知府大人与我们老爷交好,趁卫千总大人休沐特请他护送了一程。”
门子管着通报的事,这些官名儿也是知道的,这卫千总是各地统帅漕运军队、领运漕粮的从六品的官儿,那可是个肥差,是京城漕运总督的辖下,与知府八竿子打不着。门子脑子一转弯就明白了,这林姑老爷管着南边盐政,与漕运关系深着呢,这卫千总卖个面子,也不奇怪。
其实林如海的手再长,也还伸不到通州府,他与通州知府是同年,关系颇好,这卫千总是那知府的女婿,因黛玉年幼、林家车马又多,才让女婿送一程,反不过几十里地的事情。
为首的门子与林安说话,其他人在后头忍不住指手画脚,啧啧称奇,这个说“都说薛家豪富,咱们姑奶奶家也不比他们家差呢。”那个说“富贵比不比的上不知道,可这排面那薛家拍马也及不上啊,你没听说,这点路还有个官儿来送。”虽说荣国府的门子个个都眼高于顶,等闲小官儿看不上,可也知道他们政老爷也才从五品员外郎呢。
正说着,石狮子后正门大开,十来个体面管家婆子请表小姐进府,说老太太、太太都盼着呢。
林安微微拧眉,走到当间儿的一辆青帷子大马车跟前,小声跟个侍立着的婆子说了什么,那婆子又向车里禀报,少顷,林安回来,拱手笑道:“咱们家小主子说了,至亲的外祖舅舅,府上也忒客气了,国公府邸,岂敢僭越。咱们进侧门就可。”
奉承话谁不爱听,这说的又亲切又尊重,这些管家们立时觉得林家不亏是祖上五代列侯的门第,真真是讲规矩的人家,忙忙的请进来。
进了侧门,不等贾家吩咐,林家后头的马车上便下来八个婆子,从后面抬前来一顶小轿,请林黛玉下车。
先下来两个丫头,又有一个嬷嬷,林黛玉带上帷帽,才扶着丫头的手下车来。林家来人不少,光婆子、媳妇、丫头就把二进里的轿厅站满了,把男丁都隔在外头。
等林黛玉上了轿,赖大家的忙呼喝小厮来抬,就听那八个婆子笑道:“不忙不忙,我们来罢。”
一直到垂花门前,熙凤早候在这里张望呢,就见过来的林家女人,极是肃重规矩。虽看着都打扮的清淡,但却瞒不过她的眼睛,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料子、头上簪的钗环可都是好的,比之荣国府也不差了。
“哎哟,可算是接着妹妹了,妹妹一路可好……”黛玉在下轿时已把帷帽摘下,熙凤忙走过来笑道。
一旁朱嬷嬷是认得的,忙请安笑说:“二奶奶好。”黛玉就知是大舅舅之子贾琏的妻子,二舅母的内侄女王熙凤了。
忙见礼称呼“嫂”,熙凤忙过来搀扶,顺势打量一回,口内笑道“老太太、太太们都等着呢。”
说罢携了她的手往里引路,后头朱嬷嬷含笑跟着,早有四个大丫鬟上来扶这姑嫂俩。凤姐眼角悄一打量,见后面还有奶嬷嬷、媳妇子们、十来个小丫头簇拥着,饶是她也暗地里咋舌,道,不亏是朝廷大员的独女,这排面就是与人不同。
凤姐带的人不少,撒在林家人里头愣是显不大出来,平儿见状,也不朝前凑了,便问林家人来了多少人、多少车马、商量安置等事。外头自有林安操持,已带着林如海的信和礼物去拜见贾赦等人了;内里则有内管家林安家的并几个管事掌管琐务。
黛玉方进了上院正房,贾母就扶着婆子的手迎上来,还不等看清,就被搂入怀里,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又哭贾敏心狠,竟舍老母而去。
邢王二位夫人、熙凤等忙忙劝解,朱绣见已劝住了,忙拿出蒲团来搁上,林黛玉规规正正地给贾母磕了三个头。
这才算拜见了外祖母。
黛玉起来,扶着丫头的手起来又拜见邢夫人与王夫人,口称“大舅母”“二舅母”,之后还有李纨、熙凤等人。
兴许因着这回林家的排场唬人,荣国府的各位主子倒都给了表礼。
朱绣站后头看着,心下暗嗤:本来么,这亲戚间初会小辈,就该有长辈的样子,这赏送表礼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就连平民百姓家也会用红纸包几个铜钱做表礼呢。原书上林黛玉初见外祖母、舅母等人,竟无一个人想起这茬儿。
不一时,就连前头的贾赦、贾政也遣了人给外甥女赏了东西,只说舟车劳顿,叫外甥女不必急着去拜见。
黛玉谢了来人,这里头王夫人的眼睛就闪一闪,怎的老爷这样郑重其事的。
大家方归了座,就听小丫头进来回说:“薛姨太太、宝姑娘来了。”
贾母嘴角一沉而过,马上又笑道:“快请进来。”又道:“去请姑娘们来,嫡亲的姊妹来了,正该见面呢。”
薛宝钗听见,长睫稍稍扇了两下,若无其事的与黛玉相厮见过。
薛姨妈道:“好个标致、气派的女孩儿。”又拉着黛玉的手,关心道“怎的这般瘦?若有些不足之症,很该疗治才是。”
林黛玉一听,眼眶又微微红了,朱嬷嬷便道:“原为着我家太太的缘故。只老太太才好了,姨太太又来招她,先休提这话。”
贾敏刚刚亡故,身为女儿守丧尽礼,哀痛不尽,难道还能胖了不成。
薛姨妈讪讪的,王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仍送回贾母身边坐下,贾母便问:“何时在哪儿下的船,怎的咱们家竟没接着?派去的人也未赶着通报?”
黛玉便道:“正月初六在通州的下的船……”
王熙凤诧异道:“初六?这?”
贾母因问朱嬷嬷:“初六就到了,为何不来?”
朱嬷嬷站起来,回说:“老封君勿怪,您纵使爱重外孙女,可规矩咱们不敢不守,就连小百姓都知道‘冷棺莫入村,热孝莫登门’的道理,咱们如何不晓得,又逢着大正月里,更不敢了。初六下船时,姑娘就吩咐说‘等正月过去再拜见,免得冲撞了长辈们’。通州有林家的宅子,老爷早吩咐打前站的下人们收拾妥当了,姑娘就在宅子里闭门守孝……”
不等说完,贾母就含着泪拍黛玉的肩膀:“你一个小人家家的,纵然是自家宅院,但孤单单的在宅子里,怎敢呢?”
黛玉就道:“外祖母勿担心,通州知府杨大人是父亲的同年,那宅子就在杨大人府邸旁边,父亲在家时已是安排好的。”
朱嬷嬷也道:“实在是您府上的赖管家催的急,老爷没法子,才匆忙的送姑娘来,这点子功夫,也只把通州和京城的两处宅院收拾的能住人。”
贾母哼道:“姑老爷读书读腐了的,一家子骨肉,何必如此见外,收拾什么宅院!”
朱嬷嬷笑道:“带了那么些人和东西,若不收拾出宅院,往那里去呢。老爷临来吩咐了,说送姑娘来已是叨扰了您老人家,万不可再拿这些烦扰府上。如今只带了来常用的箱笼并给贵府的礼物土仪,那些暂用不着的、笨重的都搁在通州宅子了。”
王熙凤吃一惊,老太太和太太没看见林家的车马行礼,她是看见了的,就这还只是常用的……复又想起朱嬷嬷话里的土仪礼物,一颗心火热起来。往年三节两寿林家给的礼就比旁人家厚重好些,可见林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家底子未必比自家那个皇商的姑妈家少。只要府里好生待林家表妹,林姑父还能薄了自家。
刚想着,就见老太太后头的赖嬷嬷脸上有着急之色,心下恍然,便问:“咱们家派了管事们去接妹妹,这人怎的不见也未来报。可是他们怠懒了,嬷嬷跟我说,我去教训他们。”
朱嬷嬷笑道:“正要说这话呢,贵府的赖管家许是不服南边的水土,在船上就不好了,幸而咱们带着大夫,有惊无险,如今还安置在通州宅子里养着,已是半愈了。也勿怪赖管家未遣人来报,实在是他病的昏昏沉沉的。姑娘又怕老太太挂心,报信时才未提通州安顿的事。本来姑娘是定了心要过去正月再来的,谁知昨天京里宅院的下人过来说,贵府遣人去往码头、驿站各处去询问。姑娘一听,知是府里等的急了,想着也出过了百天热孝,也过了正月十五,这年节勉强算过完了,这才敢登门拜会长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