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大郎连忙也跟着喊:“救命啊!”
一时间满是漂浮物的海面上都是叫救命的声音。
终于,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大船朝这边驶过来。几十个腰间绑了绳索的身影,从高高的甲板上齐齐跃下;接着,是几十个绑了绳索的圆圈状漂浮物,也被抛入海中。
数不清的绳索在巨船上腾飞的剪影,是卜大郎见过的最壮观的景象。那是希望,是力量,是安全感,是一个政权能够给予的最好的东西。
因为一场短暂的风浪,曹家的船队在海面上多停留了半日。
“阿生真是仁慈。”曹操笑道,“不是说耽误不得吗?”
阿生:“遇到海难的,能帮一把是一把。这也是大海上的规矩。”
“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天灾面前守望相助,就是人类的规矩!”阿生捶桌,惹来曹操又一阵大笑。
到了晚霞染红海水的时候,海上搜救队才全部返回。水手长陈无邪赤着上身从护卫船上荡过来报告,八块腹肌上泛着水光:“听幸存者说他们一行本来是四十二人。捞上来了十九个活人,两具尸体,剩余二十一人下落不明。”
阿生点点头:“你们尽力了,那就起航吧。”
陈无邪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有个孕妇见红了。若是主人不去救,大约十九要变十八。”
“你也是个不老实的。”吕布从舱顶上跳下来,“别套路主公。”
陈无邪眨了眨眼,看上去竟然有些纯良:“主人一定会去救的,无所谓套路不套路啊。”
“既然你知道她会去,又何必装可怜套路她。”
阿生无语地看两个古人“套路”来“套路”去,她一点都不想承认这些乱七八糟的词汇是从她这里流传出去的,她忙着去救人。
穿越光环保佑,最终十九没有变成十八,而是变成了二十。
卜大郎家的新生儿,被陈家族长取名为卜震。震位,是东方,寓意着从东方出现的曹家船队。
“那个水手,学艺不精,又大意懈怠,还有些油滑,不值得大用。陈家的几人,资质平平,脾气却不小。倒是卜大有些不凡。”眼看着幽州海岸出现在前方,阿生开始和秦六讨论这些陌生人的去留问题。
一晚上时间,足够秦六将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扒出来。
“一介乡勇,不识字也不懂工匠,怎么当得起一个‘不凡’呢?”
“陈家上船的,一个女孩都没有。卜家两个女儿都活了下来,这就是卜大的不凡。”
逃荒一年之久,要在饥饿、掠夺、杂税、疫病、暴风雨中保住两个年幼的女孩和一个孕妇,偏偏这三人都不丑。那么,运气、武力、智慧、坚韧和良心,缺一不可。
阿生走到栏杆边往后望,望着后方看押陌生人的护卫船:“靠岸之前,把卜家留下。陈家人愿意留下当佃农的也留下。那个水手……若是要走,就,你就看着办吧。”
秦六轻笑一声:“诺。”
“抛锚停船。陆战队待命。斥候伪装成流民,和那些要离开的陈家人一起上岸。”
曹操站起来,穿上自己的轻甲,拿起自己的钢刀。
吕布也兴奋地磨着刀:“若是不出意外,就是一群盘剥流民的乌合之众,五百人足矣。只是我们占了沓津,沓县县令和辽东公孙氏那里怎么交代?大郎是汶县县令,可不能管到邻居头上。”
段老头靠在舱门上打了个哈欠:“沓氏鱼肉百姓引发民变,正好被赴任的大郎撞上,沓县县令死于民变。奏折已经到雒阳了。这种末等州的末等县,全县不过几千人口,沓氏放到中原,说寒门都是抬举,杀了就杀了,皇帝未必在意了,公孙氏也未必在意了。”
“段老依旧这么……精神。”
“哈哈哈哈,小女娃,你是想说我依旧这么狠毒吧。”
“……我没有,我不是,我特别乖。”
第94章 沓津
“今日份的早饭,一块鱼肉夹饼,一杯米酒,一片酸橘。都排好队啊,一个个来——呦,卜大啊,这回倒是拖家带口来了。早说了,我们家不兴带饭那一套,自己领自己的。”
“初来乍到,让您看笑话了。”卜大抱拳,让孩子们先领饭。
他姿态放得低,打饭的老伯也就没有揪着之前的事不放,挑了个大个的夹饼给他。“早日把家规学起来。守了同一个法则,才是一家人。”
卜大接了碗:“诺。”
卜二郎转头看看,发现自己的碗里多半个鸡蛋而哥哥没有,顿时有些犹豫。
“别瞧了。”旁边排队领饭的人都笑,“只有十四岁以下的才有鸡蛋吃,这也是我们家的规矩。”
阿菡、阿萏和小叔叔三个合计了半天,将一个半鸡蛋里的蛋黄都挑出来给了卜大。在此时人们的认知中,蛋黄远比蛋白来得营养,是应该留给家中主要劳动力的东西。
卜大也不推辞,一大三小坐在角落里,一边吃一边听人饭前背家规。一块鱼饼吃了半个时辰,才算是将二十四条总则听了个大概。
这家真是不凡。
别的不说,就说这艘船上的十多个孩子天天半个煮鸡蛋,就是航海人难以想象的。如果另外五艘运民船上也是同样待遇,要这般供给,某艘大船上必然要有一个数目上百的鸡场。
鱼肉新鲜足量,曹家的水手沿途捞鱼的本事不可小觑。
热乎乎的白面饼,在陆地上都罕见,何况是在淡水和柴火都紧缺的海上。
还有那据说可以防止航海病的酸橘,只有不愁饿死淹死的人才会游刃有余地考虑什么未雨绸缪。
他突然发现脚下这艘船远比他想象的要牢固得多,但同时,想要私自逃离也难如登天。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但无论如何,只能继续走下去。卜大带着孩子们,在公用的海水桶中将木碗擦洗干净,然后交由打扫的妇人统一带走去甲板上暴晒。
上午是青壮年练武的时间。卜大从顶层饭堂回舱房的时候,亲眼看见家丁们站在微微晃动的甲板上打拳挥刀,队列整齐得如同三条直线。阳光正好,晒在他们黝黑健壮的肌肉上,反射出一层薄薄的水光。
而相比之下堪称精瘦的水手们则是像猴子一般在船只之间荡来荡去。还有两艘小型海船之间张着巨大的渔网,将沿路的海鱼、海草和贝壳一网打尽。
海风吹着晾衣绳上的衣服被单轻轻舞动;而另一边,则是慢慢被晒干的锅碗瓢盆。无论是布料还是碗筷上都结了少量的盐霜,细心的妇孺们就用小刷子和刮刀将盐晶刮下来。
在船舱顶上,还有不少用玻璃制成的器皿,在阳光下利用蒸发冷凝法收集宝贵的淡水。
衣食住行,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海上是另一种安逸的生活。
就连孩子们都被这种氛围所感染,小脸上露出安心的微笑。这种表情,已经许久没有在逃荒的人们脸上出现了。
“父亲,去看母亲和阿弟。”阿萏跳起来去拽父亲的胳膊。
“好,回去。”
卜家六口人分到了一间大约十二平米的舱房,有一个圆形窗口,可以透风采光。刚刚生产的陈氏坐在靠窗的床上吃饭,膝盖上搭着干净的被褥。两个红糖鸡蛋,一碗粟米粥,可比饭堂的鱼肉饼还要好一些。
除了婴儿歇斯底里的哭声让人不安。
卜大走进去:“还是没有?”
陈氏狼吞虎咽地将鸡蛋吞下去,然后侧身,试图给小儿子喂奶。
小卜震试了半天,依旧什么都没吃到,于是继续哇哇大哭,嗓子都有些哑了。
他哭,陈氏也快急哭了。
“母体营养不良,又是早产,自然没有奶水。”榻边是个年轻的医学生,白衣紫边,扎着深紫色的发带。他有着一张冷漠的脸,和同样冷漠的声音。“从脉象上来看,命是保住了。至于孩子,先用米汤吊着口气吧。接下来要防止感染,如果恶露异常及时上报,到四零二号舱房找值班妇医。每天换洗如果需要妇医来做,那需要每次支付二积分。”
他说完,就背上药箱,起身欲走。
卜大一把拉住他:“这位郎君,孩子本就早产,米汤怎么够活命?就没有通乳的药草吗?”
那医学生站住,面无表情地回答:“船上药物金贵,通乳药十积分一碗。羊奶,也有,四积分一碗。”
今年,曹家的积分和五铢钱是一比二。
但无论是几比几都一样,在暴风雨中扔了所有负重的卜家身无分文,什么都支付不起。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舱房里鸦雀无声。
“哦,对。”那医学生露出恍然的神色,上下打量着卜大的身量,“你身体强健,可以给主家做工。”
卜大长吁出一口气,这也是世家大族驾驭佃户常见的手段:“做工是……打扫、杀鱼,还是……”
“今日登陆,第一批上岸的可以领一百积分。”
一听就是个陷阱。单纯第一批登陆而已,怎么可能就给这么高的赏钱?这是要杀人还是要被杀?而那医学生没有给出别的选项,就是逼人不得不走这条路了。
卜大肃脸:“还请郎君将话说明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