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坐在上首,歪侧身体,一手搭在大腿上:“沓……用当地的方言怎么说来着,哦,八娘,九娘。她们两个说给了辽东公孙度为妾。文书已下,算是公孙家的人了。”
阿生恍然,曹家不想同公孙家撕破脸,这就是两个小姑娘能够活命的原因。但姐妹两个同时为妾,沓氏巴结的嘴脸也太难看了。
“虽然公孙度说想聘曹氏女,但我家阿榛毕竟还年幼,庶妹们又远在雒阳。”曹操笑了笑,“我看八娘和九娘不错,就收为义女,嫁妆添上一成,依旧和公孙氏通好。”
阿生眉头狠狠一跳。
你们古代人真会玩。
但仔细想想,杀人全家又收为义女,这个操作乍一眼看荒谬,其实非常合理。这是新入境的曹家向辽东各大世家表示“事情到此为止”的信号。“我们的诉求是取代沓氏掌握沓津,沓氏能给的,我曹家也能给。”
沓氏两姐妹是想报仇也好,是想搭上曹家也好,其实并不在曹操和公孙度的考虑范围内。她们嫁过去,能够维持曹家最迫切需要的短暂和平。至于将来,那就看曹家和公孙家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了。更何况,马上黄巾起义就要了,乱世里消失个把家族再正常不过了。
阿生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曹操是不会发善心的;但凡看上去发善心,那一定是骚操作。
“来得仓促,没有什么能够送给你们的。”阿生从腰上取下一块半透明的蓝绿色琉璃佩,“咔哒”一声,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雕花分开,竟然成为了阴阳鱼模样的两块。“材料不值钱,胜在做工精巧,就送你们玩吧。”
曹操拍手大笑:“快收下,你们二叔带在身上的,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两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收了琉璃佩,红着脸道了谢。
阿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似乎是过于和蔼了,于是她板起面孔,将目光转向那个最年长的高中生。
容貌平平,举止畏缩,身上的衣服明显不太合身,手上还有茧子。就算是庶子也有些寒碜了,远不如两个庶女大方。
“这个是沓平,”曹操说,“算是旁支。他自愿给沓氏祭扫。”
前头明明说是庶子,这里又变成旁支了?还“算是”旁支?阿生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位只怕是出身有些不光彩了,还不是婢生子那样的不光彩,而是要往外室,甚至是爬灰、出墙那方面靠一靠。
“不绝人祭祀,也是应该的。”阿生从随身行李中取出一块新砚台,当成礼物。
沓平没想到自己也有份,还愣了片刻,才嚅嗫着说:“多谢郎君。”
前面这三个表面上都听话,轮到小的了,反而出现了刺头。九岁大的嫡孙沓岳眼露愤恨,直接打翻了茶杯,拒绝给阿生敬茶。圆滚滚的小脸因为咬牙而扭曲,他低着头,握着拳,整个人都紧绷得如同弓弦。
周围立刻有将士冲上来,将小胖墩架起。
阿生摆摆手,任凭翻倒的奶茶洒在浅底的衣服上。“既然不愿敬茶,为什么要到宴席上来?既然刚刚妥协了,现在为什么要闹?”
沓岳在兵士的桎梏中徒劳地扭动,脸憋得通红:“你们……都是坏人,你们杀了阿翁……呜哇……”
两个姑娘脸都白了,中学生沓平大腿都在发抖。还有两个在襁褓里的,也被这阵动静吵醒,哇哇大哭起来。
宴席上一时间都是孩子的哭闹声。
曹姚氏冷着一张脸,带着几个粗壮仆妇,就要将人带走。
曹操几步就跨上来,一剑刺穿了沓岳的心口。最刺耳的哭闹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了婴儿的哭声。
阿生闭上了眼睛,鼻尖萦绕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哼。”曹操抽出剑,看都没看已经吓得跌坐在地上的三个青少年,“本来想留着嫡支当制约的,既然不服,那就算了。反正还有两个小的。”他转过身,大踏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沓岳行刺,已经伏诛。将尸身收拾好,送到沓氏祖坟。”
“诺!”周围一圈中气十足的回答,似乎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让军营里许多人受了闲气。
死了一个孩子。
但在这个时代,死孩子算什么呢?曹操六岁的时候,就杀了企图逃跑的孤儿。她曹生严格说起来,是默认,也是帮凶。
如今亦然。
只是亲眼看见,依旧是一种冲击。
不到五分钟,地面就打算干净了。新一轮的烤鸡肉和烤蘑菇送到食案上,阿生慢慢切了吃了。吃完了,她慢悠悠地净手,然后说道:“将那个最小的,抱给我看看。”
小婴儿只有三个月大,将将能够开眼,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什么都不懂,被阿生用正确的姿势拍了两下,就慢慢止住了哭泣。
阿生先是仔细观察了孩子的五官,然后解开襁褓上上下下检查。查完了,才又重新将襁褓系好。“他是个有运道的。”阿生说。
没有胎记,也没有别的表征,从五官上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遗传到沓氏标志性的双眼皮和小耳朵。
那可不就是幸运吗?
也许等到十年后,沓氏姐妹和沓平已经化为白骨的时候,他还能无忧无虑地活着。
阿生点了秦六:“名字我也就不问了。换个襁褓,再饿上两顿,随机挑个育婴堂送进去,编号只有你记下,孩子自己、各级管事,都不会知道他的来历。如果没什么意外,就这样当成流民孤儿养大吧。”
如果沓氏姐妹和沓平这边有意外,那就少不了顺着编号把孩子找回来,或者当人质,或者当筹码。但阿生觉得大约是不需要的,沓氏的势力太薄弱了,如果没有后代真龙附体,还不至于她如此算计。
秦六将孩子抱下去了。
阿生拍拍手:“还有一个。”
八个月大的小宝宝还不会说话,睁着一双受到惊吓的大眼睛看着她,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个孩子长得俊,但运气没有另一个那么好。”右眼眼角下一颗漂亮的泪痣。阿生叹了口气,世上还真有活着的泪痣啊,甚至比起小说动漫电视剧里也不差多少了。
曹操一边吃肉一边笑,仿佛刚才杀人的不是他:“你如果喜欢,可以养着玩。”
“我若是想要孩子,多的是选择。”
“是是,那就……”
沓九娘突然扑了上来,五体投地,咚咚磕头:“求郎君收下他吧,我和阿姊一定好好听话。我父亲就这么一个孙儿了。”
阿生拿匕首切肉的手停顿了一下:“那一个呢?”
“刚刚抱走的,是叔父家的……”
大家族关系真复杂。阿生揉揉太阳穴,她不可能将仇家的孩子养在身边,但看曹操的意思,似乎她不要就要送去处理了。而这一个,拿来稳住八娘九娘似乎有奇效。
“我要在辽东住上几年。这几年,他先跟着我吧。”
看看曹操和公孙家之间的阴谋诡计要怎么玩,再来谈沓氏遗孤的命运。
第97章 沓安
沓安五岁之前,活得还是很自在的。
南至旅顺港,北至汶县,整个辽南分布着十八座兴起的移民村庄。而每一座村庄的粥棚都是沓安可以蹭饭的地方。他是真正吃百家饭长大的,青翁虽然宽厚,石姑虽然厉害,但他们两个都不擅长做饭。
不如意的事,当然也是有的。
比如,大连县附近的村民就对他没有好脸色。“你爷娘当初为非作歹害人不浅,要不是主家宽厚,你就死了。”他们说。虽然沓氏的旧佃农们不敢克扣沓安的口粮,但沓安又不是傻的,渐渐他就不爱往大连县那一片去了。每次青翁去大连收租查账的时候,沓安就撒娇耍赖试图留在汶县。
他最喜欢的是汶县陈家庄。
陈家庄的驻村医师是寡言公正的王瑞,陈家庄的驻村家丁首领是豪爽和气的卜大伯。陈家庄有一所小学校。陈家庄是汶县治下最富裕的村庄。
最重要的是,陈家庄有曹氏别院,别院里住着那个他偷偷喊“阿母”的人。
“我不是你阿母。”那名女子说。不施粉黛的脸颊就如白玉一般,丝毫没有被朔风摧残的痕迹。
此时正是宵禁的时间点,她站在坞堡高处吹笛,笛声随夜色扩散。村民们三三两两回到自家的房舍中,往土炕里加一把柴火,然后熄灯入眠。守夜的家丁们踩着笛声的节拍,在村庄四周巡逻。幽州边患频发,即便是偏远的移民村庄也建有至少两米高的土墙,墙外有沟,有拒马,每一天都是备战状态。
没有人会去抱沓安。他就乖乖站在仆从堆里,差点被荒草淹没。
等到一曲终了,阿生才转过头看他。“阿石不擅长照顾人。安郎不要胡闹,跟随青伯去大连。”
沓安咬咬手指,又想起什么似的将手藏到身后。泪痣在月色下显得楚楚可怜。“安郎去大连,那可以叫阿母吗?”
“不可以。”
“那安郎就不去大连。不去大连,好不好嘛,二公子?”
阿生叹了口气:“大连,故沓县,是你的故乡,为什么就不爱去呢?”
“那里的人很怪,不是讨厌安郎,就是跟安郎说什么‘报仇’之类的话。”沓安仰着脑袋,精致的小脸上流露出不安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