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没有打击她的快乐,翘着嘴角望天望海,一直到启明星都出现了,她才回到帐篷里躺下。
这一觉睡醒,天光已经大亮,沙滩上都是早饭的香气。闻着味道,似乎还是海鲜汤加肉饼。早餐就吃鱼腥,也是傍海谋生的必然,倒是让她感到有些艰苦了。洛迟给她蒸了碗蛤蜊蛋羹,伴着粟米粥,算是腐朽的剥削阶级的特权。
“昨日太急,小子们没有上山狩猎。”洛迟歉意地说,“主人先将就着吃点,若是不行,我上船去取酱菜和腐乳,也很快。”
“不了。”阿生拉住她,“阿兄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早饭,我哪有资格挑三拣四的。”
“主人放心吧。若是有伤亡,还是得往这边送。马上就会有消息的。”
“恩。”与其操心自己无法掌握的前线,不如将眼下能做的事情做好。阿生吃完早饭,就开始调派人手:
甲队伐木,由一名木匠带队,一名学生记录,队伍中流民和家丁掺半。
乙队狩猎,由原本的山民为主,带着绘图员、地质考察员和几名老农一起上山,顺便考察附近的水土和植被。
丙队建造,既是工匠又是佃农的人开始烧砖。
丁队是妇女队,分出少部分照顾孩子,更多人则是洗衣做饭。
医士和医学生们自成一队,在简陋的帐篷前立一面深绿底的“矢”字旗,就算是医堂开张,都是有编制的熟练工,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到了半上午,每个人都忙上了。阿生视察了一圈,没见到大的差错,就抽出身去写计划:下一批该从威海运来什么呢?
母鸡在船上损失了一些,需要补货;水泥、青石和漆料,如果没能在附近找到原材料的话,也得从威海支援;再就是草药奇缺,毕竟到了幽州,物种分布和中原不太一样了;然后要向当地人打听气候,若是冬天太冷,那就需要盘坑和烈酒。
如今已经是夏季了,能不能赶上当地的播种季节还是个疑问。若是今年的春种已经错过了,那还要南边支援一年的口粮。
沓县和汶县都是小县,不是州郡政治中心也不是经济城市,因此两个加起来才两万多人口。曹家计划迁来五千人,平白多出了四分之一,光是吃就是个大问题。不想盘剥百姓,开荒又来不及,那就只有抢大户的。
但几百人的沓氏远远不够填曹家这个大坑,阿生估摸着还是要从南岛和琉岛吸血。也不知道郡城的公孙氏够不够友好,若是能交易,用白糖和烈酒和他们换粮,可比运输粮食来得划算。
细节太多,阿生拿了个袖珍本,一条一条仔细地记下来。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
阿生在沓津呆了整整七日。规划图出来了,医堂的地基也开始打了,一半的船只返航威海,她这才带着卫队往沓县去。带着辎重、粮草和药草,情况就和曹操他们完全不一样了。牛车在石子路上从早颠到晚,才算是到达目的地。
坐落在地峡上的沓县城地势选得很险要。它是从旅顺口进入辽东半岛的必经之路。虽然周长不过一千米的县城真的小到可怜,也无法抹除建造者高明的眼光。沓氏的坞堡与沓县遥遥相对,分别扼住了这座地峡的两端,形成了一种军事地理上的一线天:
想要去往辽东郡,就必须从沓县和沓氏坞堡之间穿过;而过关的道路上,则设有东汉最低一级的军事设施——乡亭。沓氏组织乡勇们在这里聚集,向北可以阻挡来犯的异族,向南可以过滤逃荒的流民。
“好一处险地!”阿生感叹道,这大约算是时代的智慧了。要不是他们夜袭,想要将沓氏这样的地头蛇连根拔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出来迎接的是段颎,经过一场杀戮后老爷子反而显得更加精神了,就是那种整个人都活过来的感觉,特别邪性。“二郎来了。”他笑眯眯地说,“这是块好地方,就是耕地少了些。”
阿生迎着西斜的阳光看三米高的城墙,眼睛微微眯起:“当初建造此处的沓氏先祖,是有识之士。”
“先祖有识也没用。子孙不争气,骄奢淫逸不说,还没有骄奢淫逸的资本。三代人中连个六百石的官都没有,懂吧?”
懂啊,这种只能算地方豪强,称不上世家。有汉一朝,豪强都是政府打压和世家倾轧的对象。没有高官支撑又占着交通要道的家族,就宛如小儿持金过闹市,早晚被人活吞了。
不是曹家,也有别家。
不过是曹家这条过江龙下手够快够狠罢了。
阿生没有往沓县去,反而去看沓氏的老宅。走近了,就能看见坞堡的外墙上,黑色的血迹和火烧的烟痕混杂在一起,东一块西一块,昭示着一周前的惨状。若是仔细些,根据血迹的溅射还能推测出受害者的身高和倒下的方向。
这样的景象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仿佛是侵略者似的。
阿生深吸一口气:“走,进去瞧瞧。”
段颎的老脸一下子垮下来了,愁得开始抓头发:“祖宗诶,你一女娃娃……啊不,你一个文人,看这个做什么?”
阿生:“万一地窖里有活口……”
“早就搜了十遍了,连沓老贼的棺材钱都掘出来了!你去,保证什么都找不到!”
“哦……”语气很失落。
段颎拽着阿生的衣袖往县城的方向走。“来吧,知道你今天到,大郎特意喊了城里食肆的酒肉。天天吃海鱼,嘴巴都苦了吧,今晚烤只羊解解馋。”
阿生不情不愿地被段老头拉着动,脚下的摩擦力都大了几分。
段颎拿她的圣母心没辙,只好说:“一个庶子,两个庶女,并三个小孙子,还活着。”
“啊?”
段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沓氏。”
“去了营地能看到?”
“去了营地就能看到。”
第96章 遗孤
军营对于阿生来说并不陌生。
尤其是曹操的军营,除了张奂的言传身教外,还处处带着让她眼熟的痕迹:真假主帐的设置来自狡猾的宦官祖父;寨外必有壕沟和拒马是曹氏家兵早年谨小慎微留下的习惯;而完备的卫浴设施和防疫制度则是阿生喋喋不休的结果。
在沓县县令投降的前提下没有入城,而选择了在城外河流上游处扎营,可见曹操的头脑相当清醒。
就连庆功宴也是轮休的,值班将士们在曹生和段颎入营时坚守岗位,甚至还要等曹操亲自出来接人,才肯放行。营地内不准骑马,不准占道,不准喧哗。
“大郎治军很严谨了。”段颎笑着说,“然而要论手续完整、记录详尽,威海才是老夫平生仅见。”
阿生点点头,先让曹操带自己在营地四周逛了一圈,让随从的廿七等人详细记下了营门位置和逃生路线,又问了食物采购和倾倒生活垃圾的途径,抽查了两处士兵营帐,见处处稳妥,这才肯前往中央空地上宴饮。
曹操知道她龟毛,也纵着她,还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可有挑出不好的地方来?”
“阿兄若是一辈子如此,那定是青史留名的名将了。”
天才妹妹的恭维,曹操明显受用无比。他嘴角勾起,连脚步都轻快了两分。
沿着大路走,路过整齐的各个小分队的帐篷,又绕过一个点将台,就来到其中一个主帐前面。食案已经铺设好,篝火上,六只烤全羊正滋滋冒着香气。
旁边还有几只用黄泥包起来的叫花鸡,等着埋火堆里烤。
蔬菜是旁边山上采集的野菜,并一些山菇。
“坐,吃。”曹操豪爽地一挥手,“别的不说,羊肉管够。”
吃了半个月海鲜,确实让人闻到腥味就作呕。阿生也不推辞,让了一个位置给段颎,在客座的第二张食案旁坐下。一个骑兵热情地取了根羊腿给她,一来就占据了半张桌案。
阿生道了谢,就取出随身的匕首割肉。第一块给文川试毒,然后则是慢慢切片,薄薄地片了一碟子,撒了盐和孜然,孝敬给段老;又薄薄地片了一碟子,浇上大酱,送给曹操;第三盘才是留给自己吃的,她喜欢刷点桂花蜜。
营中不许喝酒,于是大家喝的是奶茶。酥油和老茶砖熬的那种,微微带点咸味,喝多了竟然还觉得有些不错。奶茶中加了粟米,又解渴又顶饿。
以茶代酒过了三巡,肚子也填了八分饱,就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曹操击掌三声,就见营中主管洗衣服的妇人,领着一队穿锦衣的少年儿童走上前来。最大的年轻男子也不过高中生模样,最小的婴儿还在吃奶。
“拜见二郎,妾身曹姚氏。这几位是沓氏的郎君和女郎。”
曹姚氏,表示这个妇人本姓姚,后来嫁给了曹家的家丁。她的丈夫能够被赐姓曹,她能够在曹操的营帐中带领家属做后勤,那足以说明她们一家忠诚度非常高。
虽然这个妇人已经是阿生不认识的那一部分人口了,但她还是客气地点点头,感谢她的操劳。
然后那几位沓氏的遗孤,就在曹姚氏严厉的目光中,挨个走上来给阿生敬茶。
领头的是一对十三四岁的双胞胎少女,双腿还是颤抖的,但脸上依旧努力挂着笑,口称“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