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不规矩的双胞胎,丁表姐的仪态更好,吃完了肉羹又漱口,才说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句话没头没尾,又疯疯癫癫的,乍一看是在说鬼神呢,轻易也联想不到叛乱上。”
就跟2012世界末日流言似的,如果不是开了天眼,还真不知道这是黄巾准备在甲子年造反。
“是不同寻常。”曹操皱眉,“这和一郡一县的小打小闹不一样,他们真决定这么做,八州并起,土地荒废人口锐减在所难免。且一旦幽、并自顾不暇,蛮夷入侵更是雪上加霜。阿生,根据你的消息,太平道有多少人?”
曹生从桌案底下掏出一张超大号的白纸,对照着上面的数字往地图上抄:“虽然从桓帝开始就没有做过人口普查,但父亲是大司农,有权查看各地的税收。从人头税推算人口的话,这十年间,兖州损失了大约六万人,豫州是……,幽州……最多的是冀州,人口减少超过十二万。那里是太平道大本营。”
曹操都惊呆了:“这前后加起来超过五十万人了。”
“也不是全部都入了太平道。刨除掉天灾人祸死去的,再刨除掉逃荒的,被世家大族收编的,才是太平道的人口。”阿生算了个数字,“外围信徒照样纳税,不纳税的基本上已经是走投无路要跟着造反的了。至少二十万。”
“至多呢?”曹操问。
阿生托着下巴:“四十万吧。考虑到部分小寒门同流合污的话。”
“还是得搬家!”曹操拍板,“一部分一部分搬,一年内搬完。阿丁和孩子们都北上幽州,你挑的那个什么沓氏县,就是那里了。吕布也去,段老也去,还有你手下的廿七和我的少年骑,能调也调去。三面环海的地界虽然艰苦,但胜在安全,守住一面的入口即可。”
“暂时先派家人去经营。”阿生说,“妇孺可以先暂住在威海。阿兄自己呢?”
曹操罕见地犹豫了:“我最多在幽州呆两年,就要杀出点名声,然后回中原。”
他这是想在平定黄巾的时候分一杯羹。
“若是这样,阿兄得走何进的门路。”曹生点评。
“你说得不错。如今士人大多禁锢,若真有数州大乱,陛下不能依靠宦官,就只能依靠外戚。董太后家人都是草包,董卓也未必听话,那就只有何皇后的兄长是最有可能当大将军的。”
四年时间,怎么都够曹操和何进搭上线了。若这几年曹操又有在幽州当县令保边境的功绩的话,黄巾乱时让当个杂牌将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更多的,就得看曹家军在战场上的表现了。
于是,曹操练武看兵法越发刻苦了,不练武的时候也要和何家的门客亲属走动,或者在袁绍那群人面前刷存在感。等到曹嵩给他活动到一个辽东郡汶县县令的职务,他就迫不及待地北上辽东。
这同时意味着,卞氏新婚不满半年,就进入了两地分居的日子。不是不苦恼的,但她也渐渐懂了,在曹操的抱负面前,尽量不拖后腿,是她能做的最好的事。
第93章 渤海峡
从海南海口、香港,到台湾高雄、山东威海,列在阿生的良港名单上的地区,几乎都是化外之地。零零散散的土人部落从地球上消失,完全没有引起东汉帝国的警觉。二十年时间,足够曹家构建起一条完整的港口链,从南到北将大陆包围。
还处于萌芽阶段的海盗事业遭遇到毁灭性打击,他们的小木板无论是速度还是战斗力,都被曹家海船比成了渣渣。或者说,如今的曹家已经成了东方海面上唯一的大海盗。即便是三韩往东北而来的商船也要向他们交护航费。
然而,列表上的最后一个点不一样。
大连旅顺口,后世闻名的不冻港,是一个从秦汉之际就开始使用的古老港口,如今称沓津。虽然它的人口不足三百,但依旧让阿生感觉到束手束脚。
从青州的蓬莱到幽州的沓津,横跨渤海口,本来就是一条北上逃荒路。而作为海路终点的沓津,被沓县的沓氏所掌握。
流民要想北上搏一条生路,要先在青州黄县交十钱,到了沓津再交十钱,才算是站到了幽州的土地上。物产丰富的长白山脉朝他们敞开一道小门,或打猎或开荒,填满他们饥饿许久的胃袋。
如果,不被抓住的话。
按照汉律,这些流入山里的野人,没有编户没有交税,一旦被北方大族捕捉,就自动转化为奴隶,生死不由自己。
于是,为了自保,各式各样的族群就形成了,他们或者继续北逃,或者与世隔绝,或者与扶余人、鲜卑人、高句丽人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一条野蛮化的道路,也是一条生路。
至少,在卜大郎一家的心里,这就是一条生路。即便不停有海水从破了口子的船舷上打进来,需要三个孩子不停往外舀水才能勉强维持住脆弱的安全感,那前方也是生路。
一条长长的麻绳,将卜大郎的小船连在陈家的大船后面,代价是卜家最后四百五十个五铢钱里的四百个,加上卜大郎妻子陈氏唯一一根铜簪子。还有五十钱,要用来交一家五口的“上岸费”。
如果可以的话,卜大郎也不想花这个冤枉钱。然而,他这辈子游过最深的水,是家乡兖州的小河,要带着一个孕妇三个小孩横渡陌生的海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历经逃荒后陈家还有三十多口人,青壮居多,各家凑一凑能够借到一条大船,船上载着耕牛农具。这是乱世中能够依靠的小家族了。跟着陈家的船,活下来的几率远比小家庭要大。这就是即便受到白眼和敲诈,卜大郎都得咬住陈家的理由。
至少在海上,他要咬住陈家。
陈氏的眼眶泛红:“都是我没用,要不是我当初跟父亲吵翻了……”
“要不是你当初和陈翁吵翻了,也就不会嫁给我这个没用的莽汉,也就不会有阿菡和阿萏。”卜大郎擦了擦妻子的脸颊,微微皱眉,“糙了,海风吹的。”
陈氏破涕为笑:“才在海上漂了一天,哪就被海风吹了?”
小少年卜二郎假装没吃到狗粮,低下头去继续舀水。他多舀一些,两个小侄女就少舀一些。
那一头,安慰好妻子的卜大郎跟孩子们说道:“快了。两天就能到沓氏,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陈家的船上请了东莱的老水手,不会认错路的。”
阿萏不安地拉着母亲的衣袖:“父亲,我怎么觉得浪越来越大了?”
不光是浪越来越大,还有从东方天际翻卷而来的乌云,和渐渐消失不见的阳光。卜大郎猛地扔下船桨,从小破船里搜出一根结实的麻绳,依次在孩子们的腋下绕圈打结。一直到全家人都和破船绑到了一起,天彻底阴了下来。
“是暴风雨啊!快收帆!”前面大船上已经乱套了,但他们本就是挤了满满一船人,还有粮食耕牛,一片忙乱中要想收帆谈何容易。
希望就在前方。
但风浪将他们硬生生挡在这里,甚至要将生命吞噬。
船帆被吹满,大船不受控制地往左侧倾倒。轰隆一声巨响,桅杆折断,砸在船上。卜大郎亲眼看见一个陈家子弟被桅杆砸飞落入海里。
然后,麻绳拉着小破船狠命向前,差点让卜二郎也步了那人后尘。
卜大郎夫妇刚刚拉住弟弟,就一个大浪打过来,将陈家的船只推翻。同时水线没过小破船的船舷,一家人都翻进了海水里。
“抱住船!”卜大郎大喊,然后抽出匕首砍断了连接小船和大船之间的麻绳。他用牙咬着匕首,一手抓着船板,一手顺着腰上的绳索将家人都拽回到身边。
小破船已经不能算船的,只能算是一块勉强救命的木板,带着一家人在浪里起伏,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阿菡的手都被木板上的毛刺割出了血,但求生欲让这个小女孩不敢松手。连最小的阿萏也不敢哭,只是拼命从嘴里往外吐咸水。
陈家的船似乎是漏了。
幸存者们抱着漂浮物,和卜家一起被海浪拋上抛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氏的身体逐渐失去知觉,呼吸越来越微弱。虽然是夏季,但泡在海水里,对孕妇来说还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可能要死在这里了,她绝望地想,老天真是一点希望都不给人。
雨点在渐渐变小,但他们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希望的北方了。没有船桨,没有船帆,只能抱着浮木随波逐流,也许到死都上不了岸。
“有船!”突然有人喊道,不知道是陈家的哪个,“有大船!”
阿菡也看到了:“有船!母亲,有船!母亲!”
足足有四层楼高的巨型海船,如同一座堡垒,破开海浪出现在东边海面上。七八根高大的桅杆,如同高塔般伫立。它在风浪中摇摇晃晃,但即便是最高的浪,也只能在它的甲板上扔下几条倒霉的鱼。在船壁密密麻麻的圆形窗户里,甚至还透出安逸的橘黄色的灯光。
与之相比,陈家的所谓大船,就是大象脚边的蚂蚁。
“是曹家的楼船!”领航的水手第一个认出来,嘶哑的声音开始喊,“救命啊!”